颜查散怔了怔,展昭一语不发地策马离开,绝不只是因为心急。他看得清楚,展昭调转马头时再次黑布蒙面,必定心有苦衷,不愿现于人前!
想去问个究竟,可他毕竟是书生出身,追赶不上。
旁边一阵疾风卷过,白寿打马跟去。
展昭默默驭马飞驰,风鼓衣袂猎猎作响。白寿跟得费力,简直不敢相信前面是一个彻夜赶路的人。汗水螫得眼睛发疼,视野中展昭黑衣劲束下的身体仿佛要燃烧成烬。
展大人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白寿没办法思考。离襄阳城越来越近,该怎样再次面对襄阳王府里的一切,连他自己也不敢想。白玉堂留下的狻猊玉佩,展昭并没有接过去,它坠在白寿怀里,实凉实凉。
远远看见城门时,看看四外无人,展昭把马勒住。
白寿跟到展昭身边。白家五大总管中最能打能杀的这一个,现在居然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说话:“展大人……”
展昭背对着他,抬手阻住:
“莫再如此称呼。白总管有所不知,展某是以戴罪之身潜逃出来。盟书有了好说,若还没有,刚刚白总管那一番话,就牵连了颜大人。”
白寿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展昭向路旁让让,说道:“颜大人带的兵卒从外地调来,且离得远,暂不妨事。此时展某要进襄阳,烦劳白总管照应。”
白寿低头答应。
襄阳城门洞开,街上在张贴安民告示,颜查散带领的军队已经接手这座城。战火主要烧在城外,并没有过多波及城内百姓房屋。
除了襄阳王府。
固若金汤的襄阳王府几乎烧空,八卦连环堡木城余烬中冒着残烟。矗立在正中的冲霄楼,墙面焦炙灰黑,不复往日威仪。
被俘的襄阳王党羽都捆在一旁等候发落。
展昭一路看过来,心也一层一层地下沉。满目断壁残垣烟尘暗色,何曾有牵心动腑的熟悉灿白。
打扫战场的兵丁认得白寿是为颜查散开城的人,知道必是个厉害人物,连忙让出路来。颜查散的副将走上来叉手施礼:“见过……”他不知怎样称呼。
白寿跳下马还礼:“姓白。”
“听从白义士吩咐。”副将口中说着,眼睛向白寿身后的黑马看去。马上人一身黑色劲装,眉上斗笠低压,是个江湖游侠。虽然不露面目,英武身材自然流露一段天成仪态,一望即知不是平常人物。
展昭跳下马,双脚落在青石地面上,却像踩着棉毯似的虚浮。他开口,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
“盟书,何在?”
“盟书还在冲霄楼内。楼里并未着火,颜大人吩咐闲人不得进入。”副将应道。
白寿拿出颜查散的令牌,副将噤声退后。
展昭向副将略一点头,来到被擒的襄阳王党羽面前。俘虏们低头瑟瑟,眼睛偷偷跟随那双黑色革靴移动着。
革靴停下,稳而且静。
略透疲惫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何人是沈仲元?”
被反捆双臂的沈仲元在数十双游移闪烁的眼睛里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是一片死灰。
“罪民便是。”
展昭看他良久,徐徐说道:“你跟我来。”
沈仲元站起来,跟着展昭走进冲霄楼大门,白寿给他松了绑,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
沈仲元看看关紧的门扇,伸手在里面又落一层闩。
忙碌被隔在外面,冲霄楼里静寂得令人窒息。
机关总弦已经关闭,四角大灯兀自燃着。翻板敞开,透过下面的铁方篦子,一团血淋淋的铜网犹在。
出鞘的画影裹在网里,惊红蜿蜒。
展昭站在地中央,斗笠遮着表情,全身冰凝。
沈仲元低下头去:“见过展护卫。”
“沈先生果然认得我。”展昭将斗笠掀到肩后,目光仍绞在铜网上,眼底有摇曳的微芒,“有人与我提过沈先生。”
沈仲元目光一暗。
展昭声音里似有微微的期望:“何人来取盟书?”
“白玉堂。”
“……他人在何处?”
沈仲元向前走去,来到楼内最不起眼的角落,双膝跪下。
那里放着一个白色的古瓷坛。
展昭肩背霎时一震,又狠狠绷成一片僵静。
沈仲元低声:“白少侠烧了王府后院,趁乱潜进连环堡木城。本来生门每日变动,昨夜当值的是彭启。后来我才知道,因大事已近,世子下令从昨夜始,关闭生门,尽是死路。”
展昭望向四周的机括小门。虽然只在白玉堂给他的楼图上见过一遍,也早已熟记于心。门扇各应卦象,一环套一环,变化多端,可结可解。排到地山谦时,只差半步就成生门之势,却在机槽吻合的一刹那前戛然而止。
被困阵中的人机心慧巧,瞬间变换出数十排列,哪怕再匀出一口气的时间,生门可开!
可就在这呼吸之间,一切都挽不回了。
沈仲元嘶哑泣语:“待我来时……面目俱不分了。从网上摘拢下来,装入铁箱焚化。本要等焚成灰后埋在盆底坑中镇楼,谁知王府中火光起时,城外便开攻,尸身未及烧到一半,王府中人都去守城突战,连府中救火亦顾不得了。我想白少侠英雄一世,怎好这样半路途中惨搁着,遂添火化尽了,装在这古瓷坛里,也算有个收束。”
展昭一步步走过来,铁篦下的凄厉灯光把他的影子映在顶棚上,黑暗如同梦魇。
眼前尽是火逐风飞:铜网阵里有了人了!
展昭在古瓷坛前拄剑跪下,伤痛和疲倦让他的动作近于跌倒。头顶上的影子猛扑下来,罩住脸上神情。
纵然我有命在,奈何你已不待!担不起你这情分的人,终归是我。
汴京灯火中,白玉堂言犹在耳:
——猫儿,这天下,不是你展昭一己之力护得。
展昭伸出手掌,放到瓷坛上。
血液在耳膜中喧嚣,唯一清楚的是白玉堂的笑声:
——拦下你一条命,我胜了!
瓷坛还是热的,烫着展昭冰凉的手心,就像临行之夜那人拥来的火热手臂,锋利眉目间满溢与欲念无关的体贴温柔:
——猫儿,你身上这么凉。
展昭一臂揽住古瓷坛,眼中表情霎时再也无法形容。
沈仲元紧闭双唇,看着这个沉默跪地的年轻人。
仿佛很久,其实不过片刻,展昭站起身,单手抱着古瓷坛,沉黑双眸看定沈仲元:
“沈先生请取盟书。”
沈仲元点头,上到顶层,取来一个双层锦盒,卸了机关,把里面的明黄锦囊交给展昭。
展昭打开锦囊,展开里面的丝绢,目光一落,立刻凝止。
一幅空绢!
空荡荡的白绢,空荡荡的嘲讽,却有万钧雷霆之力,压顶而下。
越西狱,违圣旨,犯军令,攻襄阳,折了白玉堂!明里暗里多少人的血,换来这么个结果!
沈仲元见了空无一字的白绢,不敢置信地睁圆二目,呆怔片时,猛地一头向石壁撞去。
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沈仲元肩膀。沈仲元木木地僵转过来,眼中下泪,想要开口说话,却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一抹淡淡的青黑从沈仲元眼耳鼻口扩散出来,迅速蔓延到脖颈。身体一沉,气绝身亡。
展昭睁大双眼,这青黑色与进入大理寺西狱杀他的男子临死前的面色毫无二致!
白寿在外急急敲门,院中兵丁呼喝奔走之声纷乱杂沓,外面毒发人亡,襄阳王党羽尽数暴毙。
副将在门前陡喝:“白义士!你带来的是何等样人!”
白寿稍有犹豫,副将疑心大起,断喝一声:“破门拿下!”
庞府,冷磷火,襄阳王,大理寺,青黑毒药,连成一张不知掌控在何人手中的巨网。展昭携着白玉堂的古瓷坛,孤立无援地站在网中,四顾茫茫!
撞门声响起的同时,展昭巨阙龙吟。
剑光闪过,铁篦划开。展昭携着古瓷坛扑进铜网阵,解下绞在其中的画影,脚尖点地,身形反冲上来,登一越二,奔顶楼天窗,破瓦而出。楼下军兵只顾撞门,发觉楼上有人掠出时,放箭去射也来不及了。
冲霄楼门轰然撞开的同时,颜查散出现在大门口。
院内立刻不闻一声。
颜查散强压着震惊,走进冲霄楼。低头看到沈仲元的尸身与明黄锦盒白绢盟书,抬头看到展昭离开的天窗瓦口,立刻全明白了。
展昭沉默一走,便是把这百口莫辩的一切,尽数担过去了!
从瓦口能看到上午的阳光,亮而且凉。
襄阳城外山野边缘仍然布着流动巡哨。看到路上来了一骑,上前盘问,是上京去送战报的自己人,道了辛苦后自然放行。
送战报的士兵转过山弯,看四外再无人迹,肩膀一晃滚下马来,咬牙在马腹上抽了一鞭。战马受惊,扬尘跑远。
士兵把低压在眉间的帽盔向上抬去,露出展昭被冷汗浸湿的深黑眉睫。
七延丹时辰已过,喧嚣痛楚撕扯着肌肤筋骨,他再也走不动了。
脱下厚重的盔甲卷成一包甩到肩后,展昭进了路旁的密林。当务之急,是寻个地方安身。
这里山高坡陡,地势险峻。展昭找到一处石隙,向里面探看,居然有能容下两三个人的空间。将背的包裹盔甲尽数塞入,在外面伪装一番,进入石隙,简单整理整理,拧开装水的皮囊,吞下几粒药丸。
杖伤因为骑马颠簸和盔甲压磨,疼得几乎掌不住身体。展昭靠着石壁,闭上眼睛。极度的疲倦与伤痛反倒在内心制造出一片空寂,只余一个念头:闭关,疗伤,活着。
他深吸口气,看一眼与巨阙一同倚在壁上的画影,和端端正正放在旁边的古瓷坛。
深林高崖,茂草长风,若闭关失败走不出去,倒也算死能同穴。
但是,我更愿活下去,记着你。
就在展昭闭关的石隙外不到二十丈的地方,一个身影踉跄走过。这人受了伤,满身灰尘残叶,显然是在山中藏了多时,刚缓上一口气来。
他眼中有狼的嗜血与阴鸷,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不寒而栗,哪怕他已经精疲力竭。
他后面跟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亲随,看他脚下一绊,连忙扶住他,央告道:“世子,明日再走,顾念顾念身子。”
赵珏冷眼看看随从,把他的手从臂上拿开。
随从还试图苦劝:“若非白玉堂突然提前发难,世子断不至于棋晚一着。好在白玉堂死了,王府诸人也已灭口,老王爷神机妙算,给世子留得青山在……”
这些絮语几乎消磨掉赵珏最后一点耐心,如果不是身边实在没有人手,他真想一掌劈去,图个耳根清净。
“这里已经出了巡哨边界。”赵珏仰脸辨了辨方向,“走。”
他去的方向,是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