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各位观众，欢迎回来！”蒋佳薇朝着镜头打招呼，随后移了移座位，正对南野文道，“小文，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
“嗯，可以。”
“小文，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稍稍尖锐一些。因为在许多人眼中，你和……普通人类有些不一样。”蒋佳薇的双手不断翻转着，似乎想表达一种纠结的情绪。
“我理解。只要不是当头痛骂，我接受任何质疑。存在即是合理，我的存在有它的合理性，大家的质疑同样有其合理性。”南野文平静应道。
蒋佳薇点点头，衬起下巴问道：“小文，你的那些同学现在都在哪儿呢？他们和你差不多时间毕业，你和他们都有联系吗？”
“没有了。在系统中，我们的样貌都很相像，只有通过前额上显示的编号来加以区分。平时，我们都以编号相称。”
“连国籍都无法区分吗？我们亚洲联邦人和欧洲联邦人、赤道联邦人、大澳联邦人，不但长相不同，所说的语言也不一样啊！”
“亚文、欧文、美文、赤文、澳文都是我们的必修课，还有其他小语种我们也会学习。平时用任何语言交流，都是随意的。所以……确实无法判断国籍。”
“那……父母来探视的时候，问父母不是就可以了吗？”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在‘人之初’里，至少有90%以上的用户，是和我一样的状况。”
蒋佳薇双唇微张，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反应很快，随即凑近南野文，前倾身体，撸起袖管，将手臂贴近南野文，睁大眼睛说道：“小文，我已经算是防晒美白的达人了，但跟你一比，完全败下阵来了呀！”蒋佳薇的手臂实属白皙柔嫩，但和南野文近乎鱼肚白的肤色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
南野文羞赧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地说：“我们这一代用户，几乎都没有父母。或者应该这么描述，我们的父母从未登录上线与我们相见过。”
蒋佳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露出失落的神情。
“我们来和观众互动一下吧。看看弹幕都怎么说！”短暂的沉默之后，蒋佳薇很快回过神来，继续直播流程。她操作了一下，将弹幕列表投射到会议室的大屏幕上。
数万观众们的实时弹幕滚动出现在屏幕中。
“从小就是孤儿啊，真可怜。”
“可以用任何语言交流？这太夸张了吧！”
“皮肤真的好白，有些病态了都。”
“12岁！天呐，12岁！”
“这孩子太可怕了。”
两人盯着滚动的弹幕看了一会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蒋佳薇的心中升起了一阵同情和怜悯，她不再照顾直播效果，盯着南野文看了好一会儿，眼波流转，真切地问：“小文，你觉得自己，或者说，你们这一批人，有能力在这个满是恶意的现实世界中生存吗？”
“如果人们对我们真的有恶意，我想，可能是由于傲慢。”南野文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这傲慢很可能来自于他们自己的无能。”
这冰冷又挑衅的回答，似乎令整个会议室都寒了下来。弹幕里开始刷起屏来，观众们似乎被激怒了，脏污的言辞一波接着一波丢过来。
蒋佳薇有些不忍，飞快地关掉了播放弹幕的大屏幕，又向南野文抛出了几个关于气候天气、饮食规律、上下班通勤等等不痛不痒的问题，草草结束了直播。
“好了，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直播采访就暂时到这里啦。本次采访的视频将在明天前上传至犀利犀利网的新纪元频道，欢迎大家订阅观看。如有疑问，请发电邮至新纪元的邮箱，我们的地址是……”
关掉直播画面，蒋佳薇怜悯地看向南野文，但南野文苍白的脸上，仍是一副冷漠又无辜的模样，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小文，我对你的成长过程挺好奇的，想对你做一个跟踪报道。你愿意吗？”
“如何跟踪呢？”
“哦哦，你别误会，不是真的跟踪。每隔几个月，我会回访你一下，以此来观察你的成长历程和社会适应性。”
“没问题，只要有空，我一定会配合参加。”

30.
上完今天的最后一节语文课，张梦婷在教室休息区编辑完《人之初教学记录手册》，然后调出控制界面，选择了“离线”。
“网络ID：A9000342231759
数据保存中……
离线准备中……
已离线，您可以脱离设备。”
张梦婷摘下几乎罩住了半个脑袋的超感VR眼镜，脱下两只紧紧贴合手臂的全触感手套，走下全方移行履带，坐到沙发上，脱掉了特制的轻质磁感跑鞋。她赤着脚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冰镇柠檬饮料，在冰箱门的控制面板上打开房间里的音乐播放系统，躺回沙发里闭目养神起来。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悦耳律动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
张梦婷今年25岁，租住在市中心的一套单身公寓里。她毕业于江浙大学文学院，是“人之初”系统中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也是大型国际组织“地球三体组织”（即“ETO”）的一位普通成员。
关于“人之初”系统里的真实玩家控制角色RPC（Real-Player-ControlledCharacter ），是与系统主要用户MU（MainUser）有所区分的。诸如学校教职人员、交通协管员、场景体验师、数据优化师、模型建造师等等，这些RPC都是由现实世界中的人类或三体人担任的。他们在系统中的属性与一般用户（即前额显示有唯一代码的系统用户）完全不同，他们有名有姓，可以使用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名字作为用户名，他们无需全天候接入系统，只要遵循系统排定的上下班时间登录登出即可。
这些RPC们在初次登录系统时，有两种接入形式可供选择——躯体接入和虚拟接入，前者需要在脑后开洞插入电信号导线，并躺入营养皿中，后者则只需装备上穿戴设备便能登录上线。以躯体接入系统的RPC们，他们的线上体验与系统用户并无二致，系统中几乎所有活动他们都可以沉浸其中，如攀岩、骑行等等，而这些全触感的激烈体育活动，那些选择以虚拟方式接入系统的RPC们则无法全然享受，他们只能进行一些动作不那么剧烈的日常交际，如授课、散步、敲锣打鼓等等，甚至连跳跃动作都无法完成，如果让他们勉为其难去参加那些需要完全沉浸其中的刺激运动，很可能会得到十分糟糕的体验。
张梦婷选择以虚拟方式接入“人之初”系统。虽然是地球三体组织的忠实拥趸，但正值芳龄的她，可不想在后脑勺大开脑洞。那些热衷于线上游戏的宅男宅女们，居然可以整整一礼拜都泡在营养皿里，这让张梦婷觉得不可思议。她给自己定下了个目标，如果35岁仍未找到心仪的婚嫁对象，便去人之初改造中心进行躯体改造，全身心接入系统，加入宅男宅女们的行列，成为一名完完全全的人之初教师。

31.
“人之初”的深夜，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A9区璀璨的深空中，与周围星星点点的繁星相互辉映。虽然这片美丽的星空是三体制造的宇宙全息投影，夜空中的那弯明月也是三体文明根据地球天文学所构造的，但抬头仰望，无论谁都会被眼前的深邃美景折服。
A9区的蒙学园门口，最后一批学生三五成群，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出学校。它们刚上完《宇宙天文初识》，这是一节需要在夜间参与的课程。
蒙学园是“人之初”系统中最初级的教学区域，新接入系统的用户，将在这里进行为期3年的学习，主要包括系统控制面板使用方法、系统规章教学、日常行为指南、区域地图指南、系统语言掌握、系统货币政策以及一些简单有趣的科学课程。这里是踏足“人之初”的第一步，课程相对轻松，是树立知识框架和掌握系统使用方法的阶段。
已经是22:34分了，蒙学园一片静谧，今日所有的教学工作都已结束。细细聆听，除了猫头鹰和夜鹭鸟的间或啼鸣，位于校园中心的主教学楼内，正传来阵阵哭泣。
哭声来自三楼的2年级13班教室。1231刚好路过这里，高中在读的它，刚结束那节《宇宙天文初识》课程——它是该课程的助理教员，主要任务就是帮助老师维持操场上学生的秩序——宇宙天文课，在夜晚的操场上进行，一点都不奇怪。
下课后，1231发现自己的车钥匙忘在了教学楼的教师休息室，于是跑回来拿。
初闻啼泣声，1231感到有些恐惧。偌大、空旷、寂静的校园，传来不具名的哭泣声，这是校园恐怖电影的标准配置。它静下心来仔细一听，那哭声稚嫩而放飞，有些类似婴儿的啼哭，应该来自一个年龄尚幼的用户。
1231壮起胆子推开2年级13班的教室门，只见一个学生伏在自己的课桌上，呜咽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于前额被遮挡，编号“A9209410028532”此时自动浮空显示在它的头顶。
1231放下心来，这至少还是个普通的系统用户，而不是想象中幽魂之类的存在。它走近一些，试探性地询问：“嘿，你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8532抬起头，整个脸肿肿的，挤作一团，看来刚才确实哭得忘我又伤心。看到眼前这个前额上显示着A9208906031231的用户正关切地凝视着自己，8532耸动了几下肩膀，吸了吸鼻子，暂时收住了忘我的抽噎。
它看着它。
1231身穿一件黄绿相间的短袖连衣裙，袖口和裙口都镶着漂亮的蕾丝白边，彩虹色的丝袜没过膝盖，脚上穿着一双淡蓝色圆头皮鞋。虽然在上课时间，所有学生必须身穿几款单色的限定校服套装，但在用户的自选时间，大家可以穿戴上自购的服装和饰品，系统管理员并不会加以限制。
“你是谁？”8532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用户，并未想起它是哪门课的教师，遂问道，“我认识你吗……你认识我吗？”
“不，我不认识你，你应该也不认识我。”1231诚实地回答。它调出控制面板，将身上靓丽的装扮收进衣柜，换上了淡雅的海蓝色正装。
服装配饰在“人之初”中属于高消费品，尤其是性别特征明显的品类。比如一件高档品牌的格子衬衫需要花费掉用户120左右的初币，而同样品牌和材质的连衣裙，价格就要翻上十倍。这是精明的系统设计者所设下的经济圈套。由于学习所获的学分是“人之初”中为数不多的初币获得途径，只学习却不消费，会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甚至形成资产泡沫，因此，如何千方百计地从学生（即系统主要用户MainUser）那边赚取初币，维护系统经济生态平衡，成为了系统设计者们经济调控的重要研究方向。
8532吓了一跳，没想到还有瞬间换装这种犀利的操作，它惊诧地注视着1231，嘴巴张得老大。1231温柔地笑笑，又道：
“我是A9高级中学五年级的1231，叫我怡儿也行。今晚我是来助教天文课的，顺便路过这里，看到你在哭，所以进来啦。如果你愿意的话……”说着，它搬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说，“如果你愿意，我非常乐意帮你排忧解难哦，你今年应该才2岁吧？我可比你大好多呢。”
8532将吃惊的表情收了回去，深深叹了口气，恢复了失落和伤心，说：“其实我今年3岁了，可还在读蒙学园两年级。”
1231恍然大悟，后悔自己问了敏感的问题。“人之初”系统规定，若是未能完成本学年50%的必修学分要求，是要留级的。
“我恨数学！从上学年开始，加减法之后的内容，我就已经云里雾里了。今年是我第二次上二年级，加减法之后的乘除法，我束手无策，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估计又要留级了，呜呜呜……”说着，8532又恢复了梨花带雨的哭泣。
1231明白了，眼前这个同学是被理科难住了。另外，敏感的它听出来，这个8532的文科应该不错，短短一句话，蹦出了两个成语，自然而然。
数学是必修课，也是贯穿整个学习生涯的重要课程，更是许多其他课程的知识基础。如果不通过这门课，是没有办法毕业的。
“人之初”系统规定，若在12周岁未能达到毕业要求，毕业时间将会无限期延后。如果直至大脑寿终正寝，用户仍未达到毕业标准，根据规定，它将会老死在系统中，一刻也无法体会真正的现实世界。
“好了，别哭了，九九乘法表会背了吗？”1231摸摸它的头，问。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三八妇女、五一劳动……”8532挠挠头，声音小了下去。
1231哭笑不得，它赶忙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夜空说：“数学其实并不难，隐藏在数字之下的，其实是宇宙之美。学会了，你就能发现其中的美。以后放学了来我家补课吧！我保证你今年不留级！”
“真哒？！我老师都不让我去他家补课！”
“你数学老师是谁啊？”
“方老师，叫方舍恩……”
“哦，不认识……不管他了！我住在A9-122-431，就在新江湾大道靠近六角滑雪场的位置，每周二和周四，还有周六日晚上，你都可以来我家，我来教你数学！”
“谢谢怡儿！水滴之恩，当涌泉相报！”8532擦掉泪水，整理起书包。
“那是滴水之恩！哈哈哈！”1231仰着头大笑起来。
校园恢复了寂静，月亮仍悬在夜空，朝东北方滑落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人之初”的一天又将结束，在这个巨型的虚拟世界里，大家充实而快乐地生活和成长着。

32.
南野文入职后的这段时间，“漫步大事件”的视频节目质量不断提升，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准确而犀利，自制小品的剧本小巧精美，发人深省，特效水平也上了一个台阶。节目点击量节节攀升，一跃成为了犀利犀利全网最受欢迎的王牌自制节目。
黄之晓的公司规模急剧扩大，租下了那个楼层的大部分单元，财务部、培训部、市场部、法务部、餐饮部……公司扩充了很多部门，并且已经与蒋佳薇所在的新纪元传媒达成了长期合作关系。
黄之晓退租了之前的公寓，在附近买了一套房，与蒋佳薇喜结连理，鸾凤和鸣。两人领了结婚证，搬到了新住处。蒋佳薇也从新纪元离职，自己当起了主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家里直播唱歌或是美妆教程。之前跟南野文提及的跟踪采访，也早已被她抛在脑后。
“漫步大事件”的火爆背后，几乎是南野文的一人之力。
特效制作、文案编辑、节目规划和编排……方方面面的工作他都能负责。不但能以长远的眼光对时事热点进行追踪和评论，还能现学现卖，黑幽默的段子信手拈来。南野文凡事亲力亲为，文笔水平专业，挑不出毛病，特效制作的效率极高，又能保质保量。
黄之晓作为公司的总经理，自然深谙个中缘由。他将南野文的薪酬增加了数十倍，升任他为公司的设计总监，还意欲与他签署长达十年的长合同，不过南野文并未同意，最后双方妥协，签署了一份三年的劳动合同。三年之后，南野文才能选择恢复自由身。而在每期“漫步大事件”结束后滚动的工作人员字幕中，南野文的名字隐藏在一众工作人员之间，丝毫不起眼。
“我真是捡了个大宝啊！”这是黄之晓回到家，和他妻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34.
在黄之晓的刻意雪藏之下，南野文的突然走红是一场机缘巧合。
在短视频软件“快抖”中，用户可以上传15秒左右的短视频素材，并加入背景音乐、滤镜、特效、字幕等等视频效果，是一款异常火爆的国民软件。
南野文的座位被安排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三台大屏幕挂在办公桌前，特制的加高版办公椅，扩展了近一倍的工作台，将南野文小小的身躯衬托得更瘦削。每个同事经过他的座位，都会驻足观望一番。
看南野文工作，实在是赏心悦目。
毫不夸张的说，观看南野文日常工作中的键鼠操作，就如同在观赏一场电子竞技游戏比赛，选手的手指上下翻飞，屏幕内容极速切换，而输入输出又极其精准，毫无偏差。让观众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这台办公室配置最好的电脑，已经跟不上南野文的操作了。
一共有二十多位员工在设计部的工作。很多时候，尤其是老板黄之晓出差时，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站在南野文的工位后，端着奶茶和零食看着他表演，欣赏他工作时的风采。爱凑热闹的同事们频频贡献出惊呼和掌声。
“这快捷键按得跟条件反射似的！”
“南野文！你是我的神！”
“南总监，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也想让儿子去‘人之初’上学！可惜他已经四岁半了……”
“这期节目特效又达到了新高度，像在看好莱坞大片！”
南野文一个人花上数小时，就可以完成整个部门一整天的工作内容。
黄之晓在会议上多次批评过这种现象，他关照大家专心工作，低调行事，不要捧杀年轻的同事，同时也禁止员工接受除了新纪元传媒之外的媒体采访。
不料，一位刚入职的“快抖”爱好者，看到惊为天人的南野文，雀跃着拍下了这一幕，配上一段动漫里超级英雄出场的超燃背景音乐，激动地将视频上传至网络。
她只有32个粉丝，那段区区十多秒的小视频，以惊人的速度在网上传播，短短几天时间，就收获了1125万个赞。

35.
殖民纪元12年（即公元2019年）9月2上午7时，A9208805021112如约来到位于A9区中心的42-57坐标位置，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Duetto Spider敞篷车早已在那儿等候。
见1112走近，身着正装的司机走下车。他戴着墨镜，皮肤黝黑，还真有些神似1967年的经典影片《毕业生》中的达斯汀·霍夫曼。1112记得，影片中的霍夫曼就是开着一辆拉风的Duetto Spider飞驰去教堂，寻觅自己的幸福。
“您好，A9208805021112，我是哈坦福大学的通勤专员韩翰，很高兴为您服务。请上车。”司机彬彬有礼地弯腰，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打开车门。
“谢谢韩老师。”1112有些受宠若惊，一步一点头地坐上了车。
韩翰老师车技了得，一路飞驰电掣，平稳迅捷。很快，他们就来到哈坦福大学的正门前。韩翰摁了一下喇叭，取下墨镜，没一会儿，古铜色的厚实大门徐徐向两侧开启，两人进入了校园。
“想去哪里？”韩翰老师询问。
“就绕校园兜兜风吧，可以吗？”1112早就在网站上做过功课，大学的设施功能和区域划分都搜索查询过。这次来，主要目的是进入校园，感受其中的氛围，揭开高等学府在1112心中的神秘面纱。
“当然可以，愿意效劳。”韩老师答应着，放慢了车速，悠哉地载着1112逛起了校园。
相比于亲子共享区的山水流深，或是中央公园的芳草依依，哈坦福大学的校园景致又是另外一番风情，校园里的树木错落有致，高耸的杉树和低矮的灌木交相呼应，其中还点缀有亭台楼阁与石台长凳，古典的校园建筑外围长有茂密的爬山虎，越过一座小桥，一侧是空旷的草坪，一侧是红砖白瓦的高大钟楼，时不时会经过一些名人塑像，还有各种黑白石碑，其中一个雕着龙子赑屃，1112曾在《中国古代神话》中见过。校园的每一处都弥漫着芳草清香，又好似夹带着油墨味道，1112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知识的海洋，到处洋溢着学术气息。
进入校园之后，有一个疑惑常伴在1112心中，它忍不住问韩翰：
“韩老师，为什么学校里很少见到人啊？逛了这么久，只看到一个开着扫落叶车的阿姨。”
“呃……其实很简单。因为学校里就是没什么人啊。”韩翰目视前方答道。
“现在是放假期间吗？我记得学校没有寒暑假啊。”在“人之初”中，无论是蒙学园、初级中学、高级中学还是大学，都不设置寒暑假。
“哈坦福大学，还没有学生。”韩翰慢声道。
“没有学生？！”1112张大了嘴巴，“这12年里没有一个学生进过大学？”
“是啊，1112，你很优秀。”
1112面对韩翰漫不经心的解释，不解地追问：“难道就没有人修满5000分，达到入学资格吗？”
韩翰道：“当然有的。但是，到大学进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这选择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念大学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包括金钱代价和精神代价，还在于，这个选择可能会影响今后的人生走向。”
大学的学费几乎要耗费掉一个用户所有的初币，而学习的过程也是可想而知的艰难。作为普通用户来说，这些钱完全可以省下来，作为毕业之后的生活费用，或是在“人之初”里面好好享受。既然高中毕业就可以从这儿出去了，谁还愿意花那代价来念大学呢。
见1112没有作声，韩翰继续说：“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和研究，很可能让你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这个宇宙。关于人类，关于三体，关于宇宙中所有的文明……当你离这些遥远的真相越来越近，你很可能过不好当下的人生。”
1112还是没有说话，它有些懵，脑海里涌进一阵阵乱流波浪。
“选择权在你，1112。好了！我们继续逛吧，别浪费今天的好天气。”韩翰戴着墨镜，露出微笑。

36.
在这个信息碎片爆炸的时代，到处都是爆裂的烟花碎末。人们身处其中，连目不暇接的能力都快要失去了。在没有战争和杀戮的人类世界，想让一则新闻广为流传，实在是难上加难。办法还是有的——只要智子两手一挥，所有人的眼前都会出现同样的内容。当然，每两年一次的“智子奖”，绝美的智子会亲自公布并颁发奖励，除此之外，她都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待在太平洋上的某个美丽岛屿，不屑一顾地任由人类各界闹哄哄地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虽然“快抖”中关于南野文的视频在发酵了数天之后就被上传者删除了，但“人之初”系统的首批毕业生还是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支持者有之，批判者亦有。
支持者认为，人类的新时代已经来临，纯粹的教育系统能够“生产”出高智的新人类；
批判者认为，人们被圈养在缸中，被灌输着知识和技能，如同被不断喂食的猪仔。这是三体人对人类自由意志的奴役，对人类文明的蚕食。何况，“快抖”里所呈现的内容，也不一定是真实的，说不定是作秀。
在视频被删除之前，狗哥刷到了南野文的短视频。
狗哥的手机型号很旧了，是三年前的版本，自他前妻带着孩子离开他之后就再没换过。孤身一人的狗哥，现今一个人蜗居在城南的小一室户里，靠着给杂志投稿和小说的稿费为生，收入不高，勉强能糊口。粗糙的岁月似乎磨平了妻离子散的苦，狗哥不常与人来往，外人看来，他活得潇洒，颇自得其乐。
狗哥的座右铭很特别，改编自《论语·雍也》的某篇，“贤哉犬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犬也不改其乐。贤哉犬也。”
狗哥不爱出门，除了偶尔趁着夜色出去找找乐子，消遣食色之欲，他几乎足不出户。狗哥正在创作一部关于“人之初”的小说，由于三体人的管制，人们对这套系统知之甚少，他很想亲自采访一下南野文。他本计划在黄昏时分蹲守在南野文工作的创意园门口，可一连守了三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后来问了附近街边的小摊贩才知道，刚入职没几个月的南野文，已经开着玛莎拉蒂通勤了。
狗哥有些心灰意冷，他很快放弃了亲自采访南野文的念头，想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方法——在知呼网上发布提问。
狗哥找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在知呼网的“人之初”讨论版块发布了问题：“那些从人之初毕业的孤儿，会憎恨他们的父母吗？”
这个提问收到了不少回答，大多是匿名的。
“不会啊，我很向往没人管的日子。父母成天盯着我练钢琴写书法学奥数，真希望他们早点抛弃我才好……”
“人之初里面要是无聊得很，那就憎恨，如果很好玩，那应该感恩才是。”
“对于那些不愿对孩子负责任的父母，存活在营养皿中，是幼小躯体们最安全的归属。”
狗哥心思敏锐，以提问者的身份回复了这条回答：“所以，你不恨他们？”
几小时后，这位匿名用户给狗哥发了一封线上私信，“我感谢我的父母，如果他们没有把我扔进人之初，也许我会在幼年的某天溺毙在路边一条不知名的水渠里，或是独自走上马路，被疾驰而过的货车碾压，又或者因为好奇而爬上家里的窗户，从高楼失足坠落。是的，我感谢他们。我安全地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岁月。”
“北野武0322”，这位匿名用户的知呼ID在私信头部显示出来。
“如果有条件，现在，你还愿意与他们相认吗？”狗哥迅速回复了私信。
“我感谢他们，但我并不想与他们相认。”对方似乎在线，回复得也很快。
“我理解，小伙子，我理解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狗哥讲述了自己创作科幻小说的构想，对方表达了支持；狗哥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像刘慈欣那样的伟大作家，对方表达了鼓励；狗哥坦诚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对方表示很感兴趣。
“我先下了，有空再聊。”
“好的，下次再聊。我叫李伏名，你可以叫我狗哥。很高兴认识你！”
“好的狗哥，拜拜。”
一来二去，狗哥和南野文竟成了网上的忘年交。一个是妻离子散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未及弱冠的青春少年，两人的共同话题居然还不少。狗哥常常炫耀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这让南野文感到新奇不已，南野文同样与狗哥分享了“人之初”系统中各种有趣的设定。
周末的午后，他们会偶尔约在三体屯附近的美式咖啡馆小坐。
“办公室那些女同事可以考虑一下啊？”谈及两性关系，狗哥给出了他的建议，“像你这种青年才俊，哦不，少年才俊，应该有不少女同事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说实话，没什么感觉……她们说的话总让我觉得幼稚，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不太喜欢和她们说话。”
“为什么？”
“感觉她们每天都在讨论口红、高跟鞋和皮包。这些玩意儿，在人之初里，只要努力学习就能获得，我之前的一个同学就是这么干的，它小屋的一整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漂亮包包，这是它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我也去参观过几次，确实很漂亮。但来到这里，我发现这些爱包的姑娘们试图通过各种途径来获得这些东西，但只有一种途径是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那就是努力工作和学习。”
“要我说，或许这就是两个体系之间巨大的差异性吧。”狗哥佯装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咖啡，却不小心滴落下来，漏到了他胡茬邋遢的下巴上。
“我偶尔也会去参加那种报名费极高的联谊活动，但大家对我的年龄似乎很敏感，都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呵呵，恬爱城可以了解一下。”
“恬爱城？”
“没，没什么，我开玩笑瞎说的。那地方脏乱差，不适合你这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
“狗哥，晚上我约了朋友去看音乐会，咱们下次再约吧。”南野文打了个响指，道，“Check，please.”
侍者应声前来，南野文爽快地买了单，每次约见都是这样。
狗哥一声不吭地看着南野文结账给小费，眼神四下张望，侍者走后，狗哥悄悄地从怀里掏出几册卷起的杂志，从桌边递给南野文。
“这是什么啊？”南野文奇怪道。杂志已经破旧不堪，有些纸页都褶皱泛黄了。
狗哥不好意思地笑笑，早已青春不再的肥脸上溢出猥琐的笑容，乍一看直教人心慌。他小声道：“文兄，每次出来都是你请客，怪不好意思的。论年纪，我都能当你叔伯了，这是我特别给你准备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哦！”说着，他展开杂志，第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个酥胸半露的性感女人。
纸质的情色杂志！在南野文看来，这真是史前的产物了。他嫌弃地向后坐，轻轻摆摆手，想要拒绝狗哥的心意。
狗哥脸色一沉，低声道：“这些可都是我的私家珍藏！每一本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时候，静态的图片和文字，比直截了当的影片更加耐人寻味！”
南野文露出慌张的神色，吐了吐舌头说：“狗哥，待会儿我要去看音乐会，带着这些东西真的不方便……要不，你寄到我的住处吧，行吗？”
“行行行，嘿嘿。回头你地址发我，我发瞬枫包邮给你！”
“好，好，那狗哥，我先走了，你再坐会儿。”南野文忙不迭地站起身，和狗哥挥手道别，迅速离开了咖啡馆。
《人类性行为公约》限定的性行为最小年龄是12岁。也就是说，在三体文明制定的规则下，从“人之初”毕业的那天开始，就可以自由地发生性行为。
这一限制，在世俗标准下显得如此不可思议。经由人类教育环境下长大成人的孩子，自然不可能被允许在12岁就发生性行为。18周岁，仍然是绝大多数人眼中的成年时刻。而性行为，作为成人礼的标志之一，自然也要在年满18岁之后才能发生。
南野文驾驶玛莎拉蒂GC+飞驰在去往音乐厅的路上。
“恬爱城”
方才从狗哥口中玩笑般蹦出的这三个字，经久回荡在南野文脑中。

37.
“什么？哈坦福大学？你要去哈坦福大学？！”1231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1112。
“大概吧。”1112从系统中调出一份文件，那是通过哈坦福大学入学测试的证明函。几天前，1112花了5000初币，顺利完成了入学测试。
“哈坦福大学是什么？”一旁的8532一脸稚气，好奇地问。
“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完成了吗？好好做你的作业，别分心！”1231嗔怒道。
每次给8532补课的晚上，1231都很清闲，蒙学园的数学课程非常简单，答疑和批改作业花费不了它多少时间，很多时候，1231都是在等待8532独自解答完成它布置的课堂作业。所以1231经常会邀请1112来它的小屋闲聊。1231的小屋非常漂亮，颇有隋唐风韵，斗尖亭榭、八角飞檐，像个袖珍的唐代宫殿，幻美至极。
“或许应该给它配一副全屏蔽耳塞。”1112一边笑着，一边飞快地操作，从自己的物品栏里取出一副高级降噪耳罩。它挺喜欢这个偏科的小同学。
“我说林宇中，作为系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1231将右手递到1112嘴前，用记者的口吻说道。
“我说怡儿，作为系统里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用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1112把浮在空中的证明函收起，没好气地答道。
“唔……我想想。”1231一个侧跳，躺倒在床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懒懒地说，“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你说，我们学到的这些东西，我是说，所有的知识和技能，到底有什么用呢？”
“嗯……为了毕业之后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1231说，“在外头，所有的苦痛都是真实的，除了被激发产生的电信号，还有肉体的真实伤痛，流血啊、疼痛啊、残疾啊之类的。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技能，能够帮我们尽量避免这些苦痛？”
1112点点头道：“嗯，大概是这样吧。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更好地活着。”
“是啊，所以才要努力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嘛。”
“倘若我什么都不做呢？”
“什么都不做？”1231不解地问道。
“是啊，我不学习不出门不吃饭不睡觉，反正不会饿死，按照规定，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不会被驱逐出去，系统会等到你大脑功能完全丧失，看着你静静死去。”1112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人。据我所知，那些用户觉得自己毕业无望的，就天天窝在小屋里面，不出门也不交际，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说着，1231瞥了一眼8532，此时它正戴着全屏蔽耳罩认真地做着算术题，并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它们的人生意义何在呢？我是说，既然我们最后殊途同归，都要面对同样的终极，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存在的意义又何在呢？活得好，活得差，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我真没有想过这问题呢。”1231被问住了，它摆弄着身上的睡袍，迷茫地凝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屏幕上缓缓滚动着北宋天才画家王希孟所绘的《千里江山图》，气势磅礴，源远流长，画中山水循千古岁月而来，静静地回望着1231。

38.
距离第一批“人之初”用户毕业，已经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相关的采访报道层出不穷。这些从“人之初”毕业的孩子们，频频受到记者、社会学家、学者、政府、学校等单位或个人的寻访和调查。在社会各界连环炮似的刨根问底之下，这些十多岁的孩子们倒显得心平气和，鲜有拒绝接受采访的。
这股热烈的风潮很快降了下去，因为他们对这套教育系统的描述几乎一致——
宽松的环境，优美的景致，一丝不苟的教职人员……所有的规章制度、奖惩机制，目标都是为了将知识和技能铭刻进用户的大脑里。虽然其中有休闲娱乐，有舞池歌厅，有大千世界中的种种诱惑，也有不思进取，或因成绩不合格而延期毕业的用户，但是，“一切为了学习，一刻不曾分心。”这句“人之初”系统的宣传语，从结果来看，是货真价实，且名副其实的。

39.
位于滨海区的半山国际，是牡丹市的著名高档小区。这里依山傍海，属学区周边，医院、体育馆、公园、大卖场、公路匝道等配套设施齐全。因此，半山国际也是全市均价最高的小区之一，平均房价达到了每平米15万元的夸张程度。
因“漫步大事件”而发家致富的黄之晓，在婚后购入了一套103平的单元。将半山国际作为新家庭的爱巢，的确叫人心生艳羡。
夜幕渐深，万家灯火，远处商圈的霓虹璀璨闪亮，高速路上的车灯如同萤火之河，贯穿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黄之晓面对着如此都市繁华，在全景阳台上吃力地举着哑铃，身为文化名人，雄壮形体的锻炼和儒雅气质的培养，显得愈发重要起来。
“亲爱的，差不多得了，赶紧上床睡觉啦！”蒋佳薇扭动着脖颈，从粉色的直播间走出来。每天的18点至21点，是她的美妆教学时间。面对数千粉丝的热切期待，早已衣食无忧的她，出勤直播还是相当积极的。
“嗯，我去洗个澡。”黄之晓放下手里的哑铃，换上拖鞋，走向全自动声控浴室。
半个小时后，刚洗完澡的黄之晓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同样香汗淋淋的蒋佳薇喘着粗气，娇柔地说：“宝贝，指法和口技越来越好了啊。跟谁学的呀，嗯哼？”
“无他，唯手熟尔。”黄之晓引用了卖炭翁的名句，又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还来！”蒋佳薇一声娇喘，腰肢腾空，咬着嘴唇左右摆头，一脸欲仙欲死的纠结表情。
又过了几分钟，黄之晓总算暂停了被子底下的潜伏活动，撑出大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起来。
蒋佳薇扯住黄之晓的头发，闭着眼轻声说：“晓，今晚别戴了。”
“啊？”黄之晓一个骨碌翻过身，鼻子凑到蒋佳薇的耳边，“老婆，你是说……”
“我们要个孩子吧。”蒋佳薇用手指轻轻拨弄着他的头，说，“你觉得呢？”
“我？可以啊！我没问题啊，当然没问题啦，是的，那就来吧！”黄之晓抬起头，与蒋佳薇四目相对，正式发起了攻势。
不知是过于情绪激动，还是少了道具的支持，相比平时的战绩，今晚的黄之晓表现不佳。很快，他就闷哼一声趴在蒋佳薇的胸口缴枪投降了，全程没有超过两分钟。
事后，两人紧紧相拥。
“你说，要不要给我们的孩子去弄那个？”蒋佳薇问。
“哪个？”黄之晓体力耗尽，有些恍惚。
“啧，就是那个呀。生了孩子之后的那个。”
“哦……人之初啊？这个确实要好好想想。”黄之晓皱起了眉头，说，“要不，问问咱爸妈的意见？”
“问你个头啊！多大了你！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做主啦。”蒋佳薇气鼓鼓地说。
“我还真没想好。要不我们以后再说吧？反正……时间还早着嘛。”
“哼！一看你就是指望不上了！”蒋佳薇翻过身，背对黄之晓扯过被子，不再搭理他。
黄之晓长长地叹了口苦气，撤回了架在蒋佳薇胴体上的手，关掉暖黄色的情趣灯，陷入恼人的失眠之中。

40.
相比于市中心钢筋水泥丛林的极致繁华，狗哥更喜欢恬爱城那股颓唐腐坏的味道。热闹的都市人潮涌动，人们如提线木偶般规律运动着，在精致的框架下渐失人性。而堕落的红灯区，满是放纵的游魂，这些无神之人反而展现了人性的真实。
狗哥邋里邋遢的，却想活得真实。他又来找花姐买欢了。
两人竟然已经产生了一种难得的默契，宣誓了公约，没有再多语言，飞快地脱衣开战。
一顿迅捷的翻云覆雨之后，狗哥摸出邻省台湾产的大华牌香烟抽了起来，他拍打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露出逍遥自在的幸福神情。
“我说花姐，就数你这儿最舒坦，那些星级酒店、高级会所什么的，都是广告打得好，跟你这温柔乡一比，压根没法看。”
“就你会贫！今晚也不会有生意了，你爱呆就呆着吧。”花姐慢悠悠地穿上内裤和文胸，也不着急洗浴，从狗哥手边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坐在一旁的软沙发里吞吐起来。
“花姐，人之初的第一批用户毕业一年多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关我屁事。”
“我认识了男孩子，叫南野文，就是从那出来的。小崽子可厉害了！”
“你爱勾搭谁就勾搭谁，***来找我麻烦。”
“哎！我说你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大闺女，说话别一口一个脏啊。跟刚才那会儿一样，温柔些不好嘛！”
花姐吐着烟，一言不发。她挑起自己耷拉在胸口的一缕卷发，绕指摆弄着，头别向一旁。
“你既然心里还有那个孩子，为什么不上线去看看它呢？”狗哥又语重心长起来。
“那不是孩子，那是怪胎。”花姐翘起二郎腿，换了个姿势。
“唉，也是苦了你了，要不是走投无路，一般人也不会把亲身骨肉丢进那里面。你男人确实不是个东西。”狗哥的语气中充满同情。
花姐看了狗哥一眼，眼神不再凌厉，落寞地回忆道：“生他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我那时候实在是没有法子，只好给他签了人之初的接入协议。别人都说生孩子很疼，我倒没觉着有多痛，就是很累很累……”
“你为什么不认下他呢？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呀，小花。”
花姐的脸顿时紧皱起来，泪水在眼眶中暴涨着，她扬起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声嘶力竭地呼吼道：
“面你娘啊！这帮外星来的挨千刀的家伙，孩子从我*里拔出来，刚喘上气，还热乎着呢，转眼就被阉割了，还是一整个阉了！你叫我面对什么？！怎么面对？！我还能认吗？！”
她掩面哭了起来。
“后脑勺挖开个洞，再塞到盛满蓝水的封闭浴缸里。这还是人吗……呜呜……还是人吗？！”几句话的工夫，花姐便情绪失控，崩溃大哭，她径直奔进浴室，用力合上了门。
每次都不欢而散，令狗哥内疚不已，他哀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狗哥心中五味杂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每次来恬爱城找花姐消费，都别有用心。这些年，花姐也许想用尽力气忘掉这些往事，但自己总是时时提起，不断点醒。自己不但消费了花姐的肉体，还蹂躏着她的内心。

41.
《人之初相见，引时代剧变？
——漫谈“人之初”首批毕业者所带来的人类社会变革》
本报讯，距离第一批“人之初”用户毕业，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在他们迈入社会的三百多天时间里，这群12周岁的孩子对人类的社会形成了何种冲击，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呢？让我们一项项来看。
1.新生儿接入“人之初”系统的比率从10年前的万分之0.7飙升至今年的千分之14。今年，全球预计约有1.4亿人出生，其中便有140000人的父母选择让孩子接入“人之初”系统。等待他们12年后重置性别，迎接人生的涅槃和逆袭。
2.学区房投资热度持续走低。据悉，近十年从未降温的房地产，在今年迎来了真正的低谷，无论是居住房产还是投资房产，成交量和交易额都有所下降，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之前一度被誉为拥有无限增值可能性的黄金房产——学区房。施行“单校划片”的优质资源集中地段热度不再，而推行“多校划片”政策的区域，也无力带动周边房地产的交易动力。
3.学区房降温，随之而来的社会问题则更为严峻——实体学校已经不是家长们的首选，众多无需接入后脑的大型教育系统已经陆续登录软件平台studeam。它们能够实现虚拟现实的教育环境，提供优质的教育资源，并且足不出户就能够体验。这些新兴产物，让尚忌惮于为孩子接入“人之初”系统的家长们，也拥有了更多教育模式的选择。在“人之初”教育模式的冲击之下，人类教育即将迎来新一轮变革。
4.据不完全调查，亚联邦共有“人之初”用户约1800人，其中本市（牡丹市）共有“人之初”用户132人。他们分布于各行各业，并且绝大多数人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成为行业明星。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技术能力和专业水平，以及极强的学习能力，让人刮目相看，叹服不已。
5.众所周知，接入“人之初”之前，用户会被取缔性别。通过至少12年的学习和养成，它才会在毕业时被重新赋予系统经分析而给定的性别和相关生殖器官。在这期间，他们的身体无法与亲生父母直接接触。而父母想要登录系统与他们见面，也需要经过道道门槛。这是当今社会所重点关注和广泛讨论的伦理问题，关于“人之初”用户的性别认知和父母关系，本报记者将做进一步报道。
本报记者：廖健聪吕怡菲 徐华明
公元2020年（殖民13年）8月13日讯

43.
“怡儿姐姐，蒙学园这几天来了很多新用户，校园比以前热闹多了。”
“是吗？那挺好啊。”1231没有抬头，它刚买了一套织毛衣工具，正坐在床头练习。
“你看！”8532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巨型环臂钟摆——“人之初”的初始界面，亦可称之为系统入口。所有接入“人之初”的用户，登录后所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这里。钟摆被缆绳吊在半空，缓慢有序地往复运动，摆动区间被两个硕大的弯钩臂膀环绕着，臂膀散发着金属的光泽，耸入天际。1231将照片放大，巨臂底端铭刻着犹太族的古老谚语，左右各一，左边刻着“你是一粒尘埃”，右边则是“世界为你而造”。
再放大照片，可见巨型钟摆的下方，“人之初”新用户不断涌入，从摆锤下方走过。它们将直接进入蒙学园的一年级接受关于文字识读听写的语言教育，在此开启“人之初”的生涯。
“带无级缩放拍摄功能的无人机？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1231对照片的内容不予置评，反倒质疑起照片的来源。遥控无人机在“人之初”系统里也算是高消费了，断然不是8532这样的小菜鸟可以买得起的。
“1112借我玩的！”8532猛一抬头，理直气壮地说。
1231不置可否，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朝作业本努了努嘴。
“我做完了。喏，您批改一下。”8532把作业纸递到1231面前。
“端着，别动。”1231盯着纸上的解答看了几秒钟，道，“第四题算错了，怎么会是446呢？你有验算过吗！我不是教过你验算方法吗，每道题，要至少能用两种方法来解开！”
“哦……”8532挠挠头。
“哎拿好，别乱动！还有，简答题第二题的这道方程根本不用硬算啊，十字相乘法你忘记了吗？现在我把方程里的7改成12，你再重新解一下！”
严师出高徒。在1231严格细致的辅导之下，8532的功课突飞猛进，看来留级的命运实可避免了。

44.
人类社会的舆论风向出现了极大的转变。原本对“人之初”不屑一顾的那些人，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人之初系统或许能够改变世界？”
“人之初，最领先的起跑线？”
“闭关修炼十二载，出关已是学士派？”
社会舆论从反对、嘲讽转变为怀疑，媒体的报道标题多以问号结尾。虽然如此，“人之初”的用户迅速上涨，却是不争的事实。十二年后，孩子便能够成为人中龙凤，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部分父母开始摒弃传统世俗观念，狠下心来，将孩子接入系统。
这其中就包括黄之晓和蒋佳薇。
那晚之后，蒋佳薇成功受孕。在得知怀孕喜讯的当口，夫妻俩便决定在十个月之后，将他们的孩子接入“人之初”。面对可能来自父母的责备担忧和旁人的疑惑不解，俩人铁了心，暂时管不着那么多了。他们的依据很简单——能力超群的南野文就在身边放着，何况他还是个被渣父母抛弃的孤儿——娃儿要是挨上了黄之晓和蒋佳薇的郎才女貌绝配基因，那还不得一飞冲天呐！
让下一代获得优质的教育，对人类来说，是一项极其宝贵且稀缺的资源。三体人确有先见之明。
“人之初”系统的亲子共享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很冷清，近几个月，一下子人头攒动起来。在南野文那批用户毕业之前，这里是被严重闲置的区域，青山绿水的优美景致根本无人问津。短短一年之后，这里仿佛成为了一个大型在线虚拟度假中心。亲子共享区本身就可称得上是一片AAAAA景区，山水秀丽、竹林密布、小桥流水，休闲游乐设施一应俱全。数量有限的竹林宿屋很快被抢订一空，预约排到了数月之后。这也不难理解，在作出了如此艰难的决定之后，常常上线探望自己的孩子，便成为这群二三十岁的父母们抒发天伦之爱的唯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