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幽明

江水城。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市，有着刘非最喜欢的古典味，既有着北国风光的大气，却又不失江南水乡般的灵秀。微微一转眼，看见身旁的秀秀身着一身深蓝色男装，举手投足之间，既有着英雄般的豪气，却又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在眉眼之中有着一股灵动的秀美。手里打着折扇，官威不显自露的走在路上，却又平易近人的微笑着。
　　“秀秀。”他轻呼一声。
　　“阿非。”她轻望他一眼。自从皇上钦定她为女巡按之后，她便不再用“师爷”这个称呼来喊刘非。而刘非的那一声“大夫人”，由以前的很少提及，以为现在的一声秀秀彻底取代。
　　“这里就是江水城了。”他看似平静的说道，那平如静水的表情，掩盖多少的心潮澎湃。
　　“早听说江水城是出了名的风景佳地，而且富饶安康，实在是百姓之福呀。”秀秀摇了摇扇子，感叹道。
　　“此城中驻有本省的左布政使，水阁天。这个水阁天本是跟文大人同一年金榜题名，文大人是状元，他被点为探花。如果不是这次皇帝点了秀秀你为名正言顺的女巡按，那么这个水阁天，我还真不敢来见……”刘非说到这里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当今皇帝真的是开明，任用了许多年轻官吏，文大人刚当上状元就点了巡按，而这个水大人成了探花不久便点为左布政使，都是在破格提拔……事实证明呀，皇上这样做是对的……你看这江水城，自从水阁天来了之后便由以前那灾荒之地成为了如今的富饶之乡，却也省去了我们的女巡按赈灾之劳作了……”他笑了起来。
　　风四娘便道：“如果都像这样不用赈灾了，那我也不用四处筹银子磨嘴皮了……天下太平岂不是好事儿……我风四娘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学着如忆现在的样儿，读读圣贤书了……”
　　“依我说，这个水阁天虽然有本事，但是还是不及相公。”如忆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道，“他只是一个探花，而相公是状元，若是相公在世，一定比他更出色……”
　　一席话说得秀秀也感伤了起来。刘非见此景，连忙调转话题道：“其实当年这个水阁天本应该是状元的。我曾看过他的文章，其文采飞扬，连文大人都自愧不如。但当时本是点了这水大人做状元，却因为发现文中一处应该避讳的地方，他忘记了要避，犯了讳，本应降到二甲，但是皇上怜其文采，便留下，点了探花，就这样错过了状元的名号……”
　　“既然这么有本事，那咱们还真得见见。”风四娘说道，“顺便看看是不是为人也是风流倜傥不负才子之名呢。”说完向如忆眨眨眼睛道。
　　“你看，前面的亭子处就是了。”刘非用手一指，大家这才看到原来不远处的亭间，已是军队其备，迎接的仪仗齐整中透着威严。

“八府巡按文包氏文大人到。”已经有衙吏上前来，恭敬的引路。秀秀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刘非等人。抬眼望去，却见亭中一人疾步走来，作揖道：“不才参见巡按大人。”
　　秀秀忙亦作揖道：“岂敢。水大人清誉满天下，今日得见，果然是气宇轩昂，真乃是朝廷栋梁之才。你我同朝为官品级相当，而你与我相公亦是同届中举，论起来是亲切的世兄弟。所以，以后亦不必拘礼。”
　　“既然文大人这样说起，以后阁天就以愚弟自称。当年同窗会试，必正兄与弟情同手足。今日文大人既是必正兄的夫人，愚弟自当以嫂相待。”水阁天微笑道。
　　刘非一直站在旁边打量这个水大人。一袭官服的他身材不高，却是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眉宇间一股英气，却是不失清俊的秀气。年纪很轻的他，比文必正小十岁，当年文必正四试方中举，而他是一举高中。年纪轻轻现在就是布政使，刘非心里度着他的气度，知道此人日后必不是等闲之辈。
　　而水大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师爷打扮的人，跟刘非一样，身着蓝黑色长衫，手执一把折扇。他不像刘非这样是文质彬彬的文人，却是身怀武功，而且必定是武林高手。但却与刘非一样，风度翩翩，飘然若仙。刘非正在暗自里揣测这师爷的来历，却听得水阁天在向秀秀介绍道：“这位是愚弟的师爷，江景明。”
　　“江师爷看来是武林高手呢。”秀秀本是精通此道之人，便笑道，“文武双全实属难得之才，水大人果然有眼光。”
　　“岂敢。”江景明作揖道，“久闻文大人武功高强天下无双，景明只是小时随便习过一点武术强身而已。”
　　“这位想必就是闻名已久的刘非刘师爷了。”水阁天却是看着刘非笑道，一边亲切的请过他来。
　　刘非笑道：“不敢。江水城能有今天这番的盛况，全是大人之盛德恩泽万民，刘非拜服已久。”
　　众人一一礼见完毕之后，来到布政使府中住下。如忆一边还在玩笑着说：“这个江水城可也真巧了，布政使姓水，而师爷又姓江，恰恰是应了景儿成了江水。”
　　“所以说这是一种缘份哪。”刘非拍拍扇子，点点头道。

水阁天跟秀秀已经正经的开始商谈公事。
　　原来，一向安康太平富熙的江水城中，却是出了一场牵动朝廷的大案。
　　就在几天之前，右参政史循良一家遭到灭门之祸，家中成员二十多人全部被残杀，而众仆役亦重伤无数。由于这是朝廷重臣被灭门，自本朝开国以来尚属第一例，皇帝命水阁天一定要严加查访，务必缉拿出真凶。

　　“水大人，那我们是不是一起到命案现场走走。”秀秀听罢提议道。
　　“为弟正有此意。”水大人点点头。
　　“大人。”刘非忽而对水阁天说道，“不如这样好不好。先请大人调出命案的卷宗，我们来看看。现在已是午休时间，两位大人何不先吃饭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现场？”
　　“还是刘师爷说的对。”水阁天歉意的说道，“原谅我一时只顾查案，却忘了文大人舟车劳顿刚至此地，理应先接风洗尘才对。其实为弟早已设下酒宴，款待文大人。”
　　于是众人入座。刘非一会儿便吃完了饭，拿起了江景明调出的卷宗，细细的看了起来。

　　事发时间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史府上下早已收拾停当，已经上床就寝。可就在这个时候，惨案发生了。
　　没有惨叫，只看到飞溅的血迹。二十多条人命瞬间化为乌有。据被砍伤后来医醒的仆役说，对当时的情形根本回忆不起来。而且据后来水阁天的调查，当时全府都中了迷香，所以才会昏睡至任人砍杀，而又对情况一无所知。验尸报告上显示，被害者都是被砍刀砍伤至死，伤口粗糙深浅不一。
　　又是一桩无人证无物证的无头公案。看到水阁天愁眉不展，刘非知道这案子一定也让他伤透了脑筋。
　　到凶案现场走一趟，却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史家确实富有，一看便知是赃官之家，装饰得富丽堂皇，却又处处显示出庸俗不堪，显然主人没有什么清雅的品味。然而转瞬之间这巨宅已成为凶宅，二十五条人命断送于此，冤魂不散阴气沉沉，众人不由得打起了冷颤。因为要保持凶案现场的原样，地上都是血迹，房间里的床单上满是凝固的血痕。秀秀一个惊吓一把便扯紧了刘非的袖子，身子禁不住的往他身上一靠。
　　水阁天皱着眉头看着现场，一转眼却看见秀秀靠在刘非身上的样子，不禁却又莞尔起来。
　　“唉，据说自从凶案发生之后，这凶宅里面便是夜夜有鬼泣之声，方圆百里都无法安睡……”水阁天叹道。
　　秀秀一听不由昨更是脸色发白，对刘非耳语道：“这世上还真有闹鬼的事情呀？”
　　“靠得太紧了，怎么，又不怕别人非议了？”刘非却是笑着小声调侃她。
　　“谁靠得紧了。”秀秀脸又一红，连忙松开他的衣袖，“我只是……刚才被风吹到身子一倾，抓到你罢了。”
　　“算啦……你还是扯着我的袖子走好了……这里冤气这么重，指不定真闹鬼呢……”刘非将扇子一打，暗中拉过秀秀的手放在自己的袖子上，“你们女子家都怕阴气，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水阁天目不斜视，但是心里却是开始清楚了些。他回头看看身旁的江景明，对他微笑着点点头。于是便装作若无其事，与江景明一起走在前头，让非秀二人随后而行。

　　“刘兄本是天下第一才子，若不入朝为官，实在是太可惜了。再说，桃花源中的安乐，可以等到将来告老还乡之时再享也不迟呀……”水阁天呵呵的笑道，“其实我在儿时读陶渊明之文，亦有过与刘兄一样的想法……但是现实毕竟有时很难回避，正如刘兄，本是不愿入宦海，但是还是阴差阳错的一定要踏进来……命运呀，其实是命运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命运……”他抬头望着天空，感叹道，“正如这史循良一家，本是三教九流之途，哪里想到竟然有朝一日得为朝廷重臣。又怎会想到，明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却又遭此灭门的横祸……人生的际遇，真的是难测。我亦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水大人是福寿之人，少年登第而又正值主上破格提拔人才，年纪轻轻已为布政使，前景一片大好。”秀秀道，“此案侦破之后，相信皇上必有重赏，入京城中枢之地指日可待……又哪里需要什么担忧呢……”
　　“哎，水大人，敢问您是哪里人氏？”刘非却是忽而问道。
　　“哦，我是京城人氏，与江师爷从小儿起便是邻居呢。”水阁天笑道。
　　“看来我们住得都不远……我家也就在京城边上的小镇中，离京城只有半个时辰的路……想当年我大哥刘是在京城中当差时，有空了便天天回家……”刘非笑道，“难怪我听大人一口标准京城口音，故有此问。”
　　“原来金刀捕头刘是就是您的哥哥……”水阁天笑道，“这次皇上特意命了他来协理此案呢……过两日他便会到了。”
　　“原来大哥也要来……”刘非与秀秀都是又惊又喜。这一下认得水大人原算是同乡，加上刘是将要到来的好消息，再看这史家宅院，似也没有先前那般的恐怖了。
　　回府时他们没有坐轿，继续聊着天。
　　“刘兄家中就两兄弟？父母可还在堂？”水阁天亲切的问道。
　　“父母都已不在了……”刘非叹道，“家中只有兄长与我，我二人都还未成家立业……”
　　“唉，这就是刘兄的不是了……你看看，你跟我这江师爷都是一个脾气儿，都不肯娶亲成家……”水阁天说道，“赶明儿等我处理好这些的公事，一定要为你们二人寻得好亲事。”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看看秀秀。
　　“原来江师爷也还是单身一人……”秀秀不好意思，便转了话题道，“看江师爷的年纪，好像跟阿非同龄呢。”
　　于是江景明与刘非二人互通了生辰，竟然是同年所生，江景明稍长几个月。而江景明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多数时间都是在沉默。刘非便问道：“江兄家中还有什么人？”

　　说话间已是回到府中。用过晚膳之后，各自回房休息。秀秀等人坐在厅间闲聊，如忆说道：“阿非，秀秀，怎么才一天的功夫，你们跟那水大人好像都已是亲如一家一般。”
　　“这个水大人呀，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秀秀赞赏到，“难怪早晨阿非才说过，他当时亦是差点成了状元的……不但文采风流，而且为人开明通理，一点不摆官架子，平易又亲切……”
　　“真的有这么好……”如忆道，“不过呢，依我看他的样子，确实像是个风流才子……”
　　“别的不敢说，依我对看人的见识，这水大人定是音律书画样样精通的……”刘非笑道，“也会是个花丛老手，过千红而不沾一尘。可能是想逍遥快活几年，所以尚未娶亲……不过呢，他的责任心会是很重的，一旦娶了亲，一定一心一意……”
　　“阿非对他评价既是如此，那他一定差不到哪里去了……若能得此样的夫婿，真也是身为女子者不枉活一生了……”如忆想着水阁天，心里忽然间一动。不由得马上打住自己的念头，在心里骂自己道：“孟如忆呀孟如忆，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刚才上了段玉的大当，这会儿还不汲取前车之鉴，又在乱想些什么……皇帝不都说了，要你好好的习学妇德，做一名贤妻良母……快快快，不许再动歪念头了……”
　　“这水大人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风四娘却是听得是如此的好人才，顿时来了精神，看到如忆脸红的模样，心上也猜着了个八九分。她一直都想如忆有个好归宿，于是便敲边鼓的问刘非道。
　　“他家呀……还真没问……怎么了，怎么想起问起水大人家中的事儿来了？”刘非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风四娘忙嘻嘻笑道，“只是来了一天了，也不见他有父母兄弟什么的……觉得有点奇怪……难不成这天下做官与做师爷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不成……”
　　“水大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你说起这做师爷的，那个江师爷与我同年，家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刘非道，“他以前跟水大人是邻居，后来便跟着水大人做了师爷……看起来他是身怀绝世武功的，不知道家里的背景是怎样……”
　　“说不定是江湖中的来头呢，隐讳着不想说……”风四娘道，“这样的人呀多了去了……什么邻居呀，十有八九是隐瞒真实身份的方法……依我说，他可能是江湖上哪一大帮派的首领呀之类，但是又怕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在水大人的身边，会惹人非议，所以才这样随便编个身世糊弄你们……”
　　“哈哈哈，你们看，我说这风四娘真的是越来越精通处世之道了……”刘非以扇击掌大笑道。

来更啦！

“风四娘虽然出身风尘，但是依阁天之见，却是见识胜过多少迂才腐儒。”水阁天却是优雅的微笑着，将折扇一拍而开，“万物众生，本就讲究平等二字。为什么为男子者可以三妻四妾，续弦填房毫无顾忌，但是为女子者，就一定要三从四德，为了一块所谓的贞节牌坊，守着死人过一辈子，任自己的如花似玉的容颜凋谢在这独守空房之中？”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扇子重又合起，敲了敲身旁那牌坊的柱子，“多荒唐，为了这么一块石头，就要断送一个人的一生。阁天虽然亦是个读书人，但是却读不懂这些与吃人毫无区别的礼教。天地万物本就讲究自然和谐，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一套，就是在与万物之道背道而驰……我宁肯罢隐归田永不做官，也不肯相信这一套……读书是为了明理为了情操，而不是为了维护这些荒诞的谬论……不瞒刘兄说，我宁死不信这一套……”
“果然是水大人博学多才，你看看这见解，就是与寻常的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风四娘大喜，连忙的称赞道，“依我说，水大人在这帮当官的中间，真的是鹤立鸡群……”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忙着对如意又是使眼色，又是私下里捅捅她。
“啊……”如忆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了，不由得有些脸热，但是却是忍不住的，当真多看了水阁天几眼。
“难怪刘师爷都说，水大人定是怜香惜玉的行家……这一席话真是为千百年来那么多枉自断送了幸福的女人们翻案哪……”风四娘继续道。
“风四娘过奖了，阁天也只是一鸣心中之不平而已。”水阁天风度翩翩的微微一低头。
水阁天这些话，让刘非与秀秀似都觉得松了一口气一般的轻松。在这压抑的牌坊群中，却能听到如此的一席话语，观点新颖，却是字字珠玑，句句有理。

水阁天却是在这时对刘非微微一笑，“刘兄，你觉得阁天的话，可还算是有三分道理吗？”
“当然……”刘非此时是深深的一躬。发自内心的，开始对这位人人口中称赞的绝世才子与贤明布政使，有了一种引为知己的认同感。
“我与必正兄当年同窗共试，亦可谓是情同手足。我想倘若是必正兄在世，定也会同意我的这番观点。”水阁天别有深意的说道，“他必定不舍得让他的未亡人，为了这虚名的牌坊而断送一生的幸福。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这牌坊林，定也会与阁天一样感伤而愤世。”
“听听……”风四娘对如忆耳语道，“就是你家相公在世，也不赞成你这个样子守下去……别为了那个段玉，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机会，还多着呢。”说着，朝水阁天所站的地方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