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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Sugar╭☆Free·转帖』金陵雨•北平梅 作者: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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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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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槐听到他骤然抬高的声调,只当是他疼夫人疼到骨子里因而激动万分,欢欣的回答着:“夫人好像身体有点不适,胡先生送她回来的……”
     胡先生,这几个字在梅季脑子里炸开了,他紧紧的攥着话筒,恨不得将之捏碎,他以极强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放下话筒——胡先生,除了胡畔还能有谁?她就这样丝毫不顾忌他了,还回来做什么?向他炫耀他们三口之家的幸福吗?
     回来倒好,省得他亲自动手去把他们捉回来,他不会让他们这样得意的!
     这对jian夫yin妇——他恨不得亲手做一个猪笼,把他们沉江——哦,不,让他们一起沉江真是便宜他们了——他真是太纵容她了,让她这样将他的心捏扁搓圆……就是死,他也不会让他们死在一起!
     “如玉,你说,对一个女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觉得最羞愧难当,痛不yu生?”
     颜如玉正从柏木小几下摸出银制雪茄盒,夹起一根古巴产的雪茄,点了火,轻轻的抽了一口,听了梅季这样的问话,悠悠的吐出一个烟圈,冷冷笑道:“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梅季冷哼了一声,眼帘轻垂:“要我帮忙把三公子捉回来?方家在上海那点子势力,我还不放在眼里。”
     颜如玉又缓缓的吐出一口烟圈,轻哂道:“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回头,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梅季涩然一笑:“你倒有骨气,既然说的这样动听,那又何必在这里借酒浇愁?不就是看清了一个男人的懦弱面目么,就要生要死的,值不值得?”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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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正收起给梅季撑着的伞下去了,梅季一进屋,便看到欧阳雨从楼梯上欢快的跑下来的模样,还穿着一双拖鞋,恍然之间竟有一刹那的温暖袭上心头,曾经,曾经有那样几回,她偷偷的躲在门后,趁着他回来时要吓他一跳……
     只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也容不得他不死心了吧?进门的时候身上仍沾了些雨滴,他皱了皱眉,脱下卡其布的军服,绿槐走下来接了过去,准备上楼去给他找一件衣裳来换,他只觉着外面的空气潮湿郁积,而屋里竟比外头更沉闷。
     欧阳雨倚在樱桃木楼梯的栏杆上,不过几日未见,于她却像隔了千年万年一样,再见了,又觉着难以置信,她低着头,怕他看见她脸上涌起的红晕,她的心砰砰直跳,看见他沾着水的军用皮靴走到自己跟前,深青色的裤管也还滴着水,她一手捂着胸口,生怕里头装着的那颗心跳了出来:“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哦?”
     欧阳雨低低的咬着唇,好久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决定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意——他肯为了她顶住军部诸位叔伯的压力,足见他是爱她的,不论他之前对她使过什么手段——昨日种种,尽如恨水东逝,“我……真是对不住你”,她心底怯怯的想,便这样说出了口,一时又不知怎样同他说起,以为见了面,便有千言万语,谁知真见了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梅季的眼倏的瞪大了,她要向他坦白她的背叛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讲这些?她不是应该搭去往法兰西的邮轮,和胡畔远走高飞的吗?如果——如果他够忙,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的事情,他们也许可以在外面逍遥快活——她现在为什么要向他坦白?
     她连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肯和他做,准备和胡畔光明正大的走到一起了吗……她要彻底的离开他了吗……他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过了河就可以拆掉的桥吗?还是一颗玩弄于掌心的棋子?
     “我……这几个月,我……”,她一时无法开口,看到梅季眉间隐隐有些不豫,难道……只怕还是近来局势不稳,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复卿,可是……可是几位叔伯还在怪你?”
     梅季淡淡一笑,不知该如何答她这样的问话,竟似默认一般,欧阳雨心底更有些焦急:“都是我不好,这事儿我明明早知道了,却一直同你赌气,也没同你说一句半句的……”
     梅季点点头,闭上眼,他思索着欧阳雨同他坦白这件事的目的——她所做的对不起他的事还少吗?相对于她腹中的孽种——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
     “我……你,你是不是在怪我?”欧阳雨看梅季闭着眼不看她,心底慌了起来,这两天才给自己打的气一瞬间消失殆尽:“我知道这一阵子不该同你赌气,上了船我心里还难受得很,我一个人一走了之,你却要一个人面对军部那些叔叔伯伯的压力,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我不该同你斗气那么久……”
     梅季睁开眼,欧阳雨说到最后一句,竟有些嗔怪撒娇的口气,她的眼神依旧那样动人——要是再早几天,她同他说这样的话,他怕不要被她这一池秋水给勾去三魂七魄?
     “就这一件?”他轻轻的开口——她要让他拿她怎么办呢?她看准了他不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吗?刚刚在回程中他心底暗暗发的誓,他岂能这样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定会用最狠毒的法子的羞辱她,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然而一见到她,这些……竟都显得那样的虚弱无力。
     欧阳雨一愣,不解他话中涵义,这一瞬的犹豫狠狠的刺伤了梅季——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一句实话对他,这一次坦白又是为了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梅季有些佩服自己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还能笑出来,他从未觉得自己能笑得像现在这般苍凉,“你赶路回来,累了吧?快上去休息吧……”



2025-08-28 05:5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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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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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怪我?”欧阳雨仍有些踟蹰,梅季拉着她的手便要往上走,脸上一如往昔温柔的笑着:“是我不好。”
     梅季在心底暗暗的对自己说——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她但凡对他有一句实话,一句忏悔,他也会原谅她的——尽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可惜没有,她就这样狠狠的,毫不留一丝余地的,将他的心撕成一片一片,随意丢弃,践踏。
     欧阳雨见他不愿提此事,只得作罢,又想起最紧要的事尚未同他说,手绕到他身后,将头贴在他胸前,轻声道:“复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话音刚落,胳膊上就是一紧,梅季紧紧的箍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
     欧阳雨望着他凝重的表情——他脸色铁青,她一时尚不解他为何脸色铁青:“是的,医生说孩子经不起海上颠簸……我知道回来了你恐怕难做,可是……可是医生说不下船孩子恐怕保不住……我也不想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见不到爸爸……”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落在欧阳雨的脸上:“你以为你配生我的孩子吗!”
     欧阳雨被他一把掼到樱桃木楼梯上,她下意识的去护住小腹,疑惑、不解和惊恐的表情交替在她脸上出现:“复卿,复卿,你……你怎么了?”
     可惜已经迟了,她全身开始抽搐,意识到有一股热热的液体自身下流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梅季的怒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夫妻,夫妻——我们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谎言……你做的那些丑事,还想瞒我到几时?”
     梅季倏的住口,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一个失败——他不是上一刻还告诉自己要忍耐,要慢慢的折磨她的么?她这样轻易的让他失掉所有的忍耐,他冷笑一声,狰狞的俯下身去,一手扼住欧阳雨的脖颈:“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梅季是谁?天下女人多的是,你凭什么入得我眼?”
     “我娶你不过是为了和江苏的合作!”
     欧阳雨脸色煞白,丑事——他……他……竟是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的过去了么……
     “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我爱你——”,他用尽心力,想说出刺痛她的话,谁知刺痛的也有自己的心,他一声一声的笑起来,笑得恸心哀绝:“我爱你?是啊——我爱过你,爱你爱的昏了头,爱你爱的把所有人的话都当耳旁风,爱你爱的差点把心剜出来给你……”
     “可你是怎样回报我的?我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间谍,一个间谍——一个没有心的蛇蝎妇人!”
     欧阳雨被他扼的近乎窒息,她想要说话,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耳边似乎响起了轰鸣声,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想开口告诉他他正在杀掉他的孩子,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梅季在她面前晃动的狰狞面孔:“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和我演一对相敬如冰的摩登夫妻?”
     “你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样久,久得让我以为你爱上了我!”
     “我现在醒悟了——你是不是应该夸夸我?”
     她浑身冰凉,除了那股缓缓流出的温热的液体,它不止是从她身体里流出,它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接踵而至,直至灭顶……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她失掉了她的孩子了。
     “你竟然还敢带着这个孽种回来——这是你自寻死路,我差点就心软放你们远走高飞了……”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今生今世,你都别想好过……”
     梅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几近癫狂的喃喃自语,他不满于他的倾泄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拼命的扼着欧阳雨的喉咙,她的头直直的垂下去,已完全无法回应他的种种愤怒,暗红色的液体在樱桃木楼梯上流淌,显不出一丝痕迹。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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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究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只听到她无力的细若蚊蝇的声音:“复卿,我们和离吧。”
     他心猛的一揪,和离?你倒打得好算盘——和离,和离,和离了,你好和你的旧情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想和离,我偏一辈子把你绑在身边,今生今世,你也别想再见他一面!
     “你忘了吗?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不然的话,这辈子咱们也不会分开……”,明明是这样甜美的誓言,此刻从他口里说出,却是说不尽的诡秘和阴寒。
     “我知道你怪我恨我,可是过去的事情——你让我怎样说呢,我便是解释与你听,你的性子,也是未必相信的了……可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怎样怪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欧阳雨说一句话,就要停许久喘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分毫力气,软软的歪在床榻上,不愿睁开眼,面对这个……刚刚夺走她孩子的……孩子的父亲——她知道他定然是恨她的,他的妻子,竟老早就和家里的兄长有苟且之事,这是难容于世的事情,任是谁也无法接受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又让她如何开口解释呢?那个时候,她又怎么知道将来会遇上他?
     “无辜?哼……孩子是无辜的,我就是死有余辜是不是?”
     他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痛不欲生……可她寒彻心扉的冷淡,漠不关己的言语,总能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伪装撕裂,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己折磨自己。
     欧阳雨这才睁开眼睛,梅季眼中掩饰不住的忿怒,是她原本所预料到的——她一睁开眼,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曾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却亲手掐断了他们之间,这仅存的联系。
     她实在高估了他们的感情,她天真的以为……这或许是上天给她和梅季的另一次机会……
     他生气是应该的,他在诸位元老的质疑下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永远没法子开口,告诉他她曾恋慕过自己的兄长,他要埋怨她,责怪她,甚至于……恨她也好,她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却从未想过……会让腹中的孩子代为受过。
     原以为这是上天为她开启的另一扇门,赐予她的另一线生机,谁知道——那条路通往的目的地,却是悬崖绝壁。
     “复卿,我累了。”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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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容得你来去自如?
     欧阳雨又阖上眼,艰难的翻了一个身,背着梅季低低细语:“这才半年功夫,就闹出这许多事来,我真是……你怨我恨我,我也没有法子,你……”,她心中一阵涩然:“你这样的人才,何患无妻呢……”
     梅季只觉着呼吸一窒,瞧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的——他看见她眼角的水珠子,不禁又是一阵无声的冷笑——那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流的,又或者……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吧?她倒说得轻松,追求理想的时候,勇于牺牲自己的爱情,如今是要功成身退了是不是?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也难怪她说的轻巧——反正她压根就不曾在乎过他,和他相干的事情,有哪一样是她在乎的?
     她在乎的,不过是学校里的旧情人罢了……要寻个由头,把胡畔关到军部监狱里去,可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栽赃嫁祸也好,公然绑票也好,他梅季要治一个学生,又是什么难事?以往——他真是心肠太软了,总怕伤了她的心,结果如何?他怕伤了她的心,她何曾顾及过他的心?他平白无故的戴了顶绿帽子不说,如今还明刀实枪的同他讨论起“和离”了!
     和离——可见她还要名誉的,她要名誉,他偏偏不让她如愿……颜如玉那天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
     他皱了皱眉,她若名誉扫地,岂不是要他自承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孩子……你将来也会有很多吧……也不在乎我这一个了……”,点滴晶莹从她面颊上滑落,沁入浅色的丝缎枕套,转眼便无踪迹,她抿了抿唇,声音已近哽咽。
     孩子……梅季冷哼了一声——记起来颜如玉也有了身孕,一个恶毒的念头升上来:“可不是,没了你这一个,转头就有人要替我生呢。”
     欧阳雨蓦地僵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知道梅季不肯轻易放过他的,却没想过——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转头就有人替他生?
     她蓦然睁大的双眸,让他得到丝丝快意:“我记得你以前说,日久生情……我现在才了悟呢,也多亏你当初的提点,如玉……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前几天的新闻,想必你在船上没有看到吧?”
     乍一听如晴天霹雳,欧阳雨愣愣的看着他……他在说什么?颜如玉有了身孕?她……怀的是梅季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脑子陡然间都不会转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颜如玉有了孩子?这怎么可能……她胸口一阵堵得慌,仿佛有些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只往上涌,她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跟落到冰窖里一样,凉到脊柱里去了,这不可能……
     看到她之前惊疑的眼神,现在陡然颓败的脸色,他心中燃起莫名的快意,他想起前些日子三姐叔卉紧蹙着的眉和母亲看到姨太太们尖利的眼神——但凡是个女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吧,尤其是……她这样一心一意追求新思潮的人……
     他伸出手勒住她的手腕,她的腕细软无力,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断掉:“她已经登报声明息影了,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个名份与她?”
     欧阳雨咽喉之间堵的难受,想要咳嗽又咳不出来,腕上被他勒住,仿佛整个身子都被他扼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花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他说……颜如玉有了身孕……颜如玉登报息影了……他,要给颜如玉一个名份?
     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咽下喉间的腥甜,反正……已是恨错难返,他无法原谅她的过去,她亦无法忘却腹中块肉,他们恐怕是缘分太浅吧,这样也好……这样……“既是这样,我们和离,不是正好么?”



  • 草莓0402
  • 褐阳丽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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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季勒在她腕上的手一翻,紧紧攥着她的手,唇角的笑意苍凉而恨绝:“你休想——雨,我不是说过了么,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
     “你不是说要给颜小姐一个名份么?她……怀着孩子……”,她咬着下唇,原本苍白的唇上显出一道深红的印子,强忍着几次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现在还告诉她……有别的女人孕育着他的骨血……和离他不肯,却又口口声声要给别的女人一个名份——他究竟想怎样?
     他将她背转着他的身子轻轻的翻过来,动作一如往日的轻柔,只有唇角残忍的微勾倾泻着他的恨意:“幸而去年的婚姻法并未表决通过,咱们现在不是还可以纳妾的么?你觉得怎样?你以前说得很对,她本来就是位美貌的小姐,又是云英未嫁,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大概我以前太不懂得珍惜了,你说是不是?”
     欧阳雨脸色苍白如纸,他都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同你和离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心底不停的在琢磨,她还在乎些什么?
     胡畔?他一定会让他们天涯海角,永难再见。他们既然这样自以为是的牺牲,索性牺牲的更彻底一点,求仁得仁,他不过是成全他们而已;南京的父兄?总有一天,江南江北,锦绣万里、如画山河,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下,欧阳北辰不过暂时保住了鄂省,自古都没有南人北上的成例,自然不会在欧阳北辰这里开先河……
     一刹那间,他恨不得毁掉所有她在乎的东西,她在乎的东西那样多,她会去育婴院看被遗弃的婴孩,她会去教会学校鼓励女学生解放自我,她会……
     她热爱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甚至在乎身边的每一朵鲜花,每一片落叶……
     唯独……唯独没有他。
     他负气而颓唐的将双臂撑在窗前,花园里的爱神丘比特,在暮色沉沉中,依旧欢笑如昔,扬着手上的小金弓,得意洋洋的挥舞着手中的金箭和铅箭,仿佛在嘲笑他被箭刺中的心,扭过头看到欧阳雨蜷在薄毯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怕冷,他知道的,还没入冬的时候,她就常常在睡着了之后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他心里又咯噔一下,急匆匆的冲出卧房。没有他的吩咐,下人们都没上二楼来,客厅里的灯也没开,他就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是……受伤的猎豹,躲在角落里静静的舔舐伤口,然后……伺机反扑。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惨白的月光正好透过窗外的枝枝叶叶,散在沙发旁,他提起电话机的话筒:“接上海,方公馆。”
     第二天颜如玉就被接进了雨庐,雨庐上上下下的厨娘、帮佣、司机齐齐被梅季的阵势给吓倒了——他就差挂条鞭来大肆庆贺了,欧阳雨蜷在窗户旁,原本如秋水般的双眸,如今空洞死寂,毫无一丝神采,耳边只剩下梅季冷冷的讥讽:“你也是出身名门了,听说你父亲也有四五房姨太太,这点涵养总该有吧?”
     “我听说,你以前在南京,是你大娘养大的,将来……如玉的孩子,想必你也会视如己出,母亲一向都说,娶妻当娶贤,你……我是很放心的。”
     他说话的模样陡然间变得陌生无比,跟家里的父亲和大娘在招待前来拜会的显要们的口气如出一辙,她伸出手去摸窗格上刻的花,清清冷冷的凉到指尖上,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觉得站在院子里鹅卵石子路上的梅季,似乎朝这个窗户的方向瞟了一眼。
     也许是她的幻觉?如果不是那一眼,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她从不曾认识的人,一个在这北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从未遇见过的人。
     娶妻当娶贤……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头一次跟他回梅家旧宅,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庶弟都在,回来后她问他:“你的名字为什么这样怪?伯仲叔季——你说你有一个哥哥叫伯源的,你的名字怎么单单一个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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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欧阳雨脸色煞白,冷笑着擦擦嘴角:“你晓得的,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所以……这一回,我宁可让天下人都骂我负心薄幸,也舍不得让你受半句闲言碎语。”
     温和婉转的语调,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堵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她下楼时还准备拿时局来迫他同意和离的——江南江北尽是思想解放的潮流,梅季一贯以新派自居,公然纳妾只怕和他向来的形象出入甚大,谁知他竟然用她的过往来要挟她——
     她不能让欧阳北辰被牵连进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让欧阳北辰再被她连累了。
     “你……”,她难以置信,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你也觉得值得吗?”
     梅季一把把餐巾摔到桌上:“欧阳雨,你倒试试看,看我敢不敢!”
     他看着她颓然的垂下头,只觉着有把锥子在往心里扎,她明明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了,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她果然是宁可牺牲自我,也不肯让他对胡畔下手……
     胡畔在修罗场般的军部监狱里饱受摧残,他在这清幽典雅的雨庐享受着无数人的膜拜——他却没来由的嫉妒那个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毛头小伙,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所有,换取那个学生的幸运。
     一个礼拜并不难过,只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来,还有调理小产的药,接连不断,只要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梅季便也没来找他的茬,也许……他很忙,忙着筹备第二次的婚礼,忙着和新夫人闺房逗趣……他也会和颜如玉说着那些和她说过的话么……他也会……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门砰砰砰的响了,欧阳雨又是一个激灵,瑟缩在床上,门又砰砰砰的响了,显然外面的人用很大的力在捶门,敢在雨庐里这样放肆的,除了梅季还会有什么人?
     他还来做什么?继续羞辱她?在她不得不答应出席他的第二次婚礼之后,他还想怎样?
     他也许真的爱过她,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幻梦,颜如玉会是他最后的归宿——人就是这样,永远不会珍惜已拥有的东西,只会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颜如玉是幸运的,至少他最后觉醒了,他要回到颜如玉的身边。
     “欧阳雨——”,门外的人显然已经愤怒了。
     接着是两个警卫低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她也懒的去听,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可门外的人不肯轻饶过她,拍门声如他的怒气一般,愈来愈沉重:“欧阳雨,你给我开门!”
     欧阳雨无奈的从床上下来,经过梳妆台时发现镜中人脸色虚黄,她眉尖微蹙一下——她不能让梅季看见她这样心如死灰的样子,纵然他已经不在意,纵然他现在对她只有刻骨的恨意,她也要坚强起来——她是对不住他,瞒了他这样久,可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和她之间,谁欠谁多一点,还能分清么?小腹无端又有些痛,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孩子,葬送在这个雨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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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唇舌间的酒意递到她的舌尖,刺激而辛辣,他狠狠的扼住她的脖子,让她猛烈的咳了几声,眼角溢出几滴泪来。
     “你这泪为谁而流?你可曾为我流过一滴泪?”
     繁繁复复的情绪夹杂在他紊乱深重的喘息中,她在刹那间明了一切——他恨她,恨到骨子里,他恨她,一如她现在对他的恨……
     梅季醒过来时,欧阳雨蜷做一团缩在床角睡着了,他清楚的看到她唇上的齿痕血迹,她眼角的斑斑泪迹,她身上的青紫瘀痕——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彻底的放弃了反抗,任凭他将愤怒和仇恨宣泄在她身上,他有那样片刻的犹豫,却终是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惊心刺目……
     她的泪水清澈而绝望,她并不算长的指甲掐在他背上,她是因为……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而哭么?他盼着那眼泪中有一些是为他而流,哪怕是一滴也好,可惜没有……
     他清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的挣扎,她空洞的双眼一片茫然:复卿,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梅季悲哀的抚着她唇上的伤痕,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可这不是欧阳雨的错,他无权这样报复她,她背叛了他,可他也杀死了她的孩子——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忠贞,因为所有的忠贞,前提都是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爱,又谈何背叛?
     他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无法看着她枯萎,这对于她是一种折磨,于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放不了手。
     他暗暗的对自己说——等他再自导自演完一场婚礼,就放了她吧?现在……这是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这是最后一次梳弄她的发丝,这是最后一次迷恋她如兰似麝的气息……
     这样的最后一次,实在太多了些。
     欧阳雨在熟睡中蹙了蹙眉,梅季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间的纹路,又怕惊醒了她——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有她在枕边吧?往日枕间的呢喃早已烟消云散,剩下她清秀中带着刚毅的眉眼,止不住他的醺醉……欧阳雨缩了缩身子,他便倏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欧阳雨并没有醒,他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对自己生出难以自抑的痛恨——以她的孩子和为母亲的权利做代价,他便决定要放过她了么?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碗,瓷茶碗的水漫出来,茶碗在桌上滚了一圈落地,跌成片片碎瓷,他脑海里不知怎地就记起上一回欧阳雨吞食安眠药的事情,慌慌的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一个不留神被碎瓷在指头上割出一道大口子,他嗤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得十指连心的痛,想从桌上找点东西把碎瓷片包出去——他已禁绝了下人们往欧阳雨的房里送报纸,找了半天只在床头找到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片片碎瓷放到帕子上,他手指上的血珠子立时染红了那块手帕,帕上原本绣着的徽州墨登时变成了片片血红。
     忍着痛把碎瓷收拾好,他这才顾得上自己手上割开的那道口子,吮着那道血口子,一丝一丝的痛意直达心底,再看看手上提着的碎瓷,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他把欧阳雨关在房里好几天了,她要自绝多的是法子,可见她是不想死的,不止如此,她心心念念的记挂着旁人,他对她如何,她又何曾放在心上?
     他失神的看着指上割破的口子,有那样一刻,他居然想要放过她,放过她——他放过她了,那谁来放过他?
     她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他?



2025-08-28 05:5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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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瓷碗还跌在地上,鲜红的毡子,正厅里用红灯罩罩起来的电灯,做成新婚红烛的样式,红毡子上暗红的血迹……满目望去,尽是刺目的红,连同白玉瓷碗上她极淡极淡的红唇印,隐约之间,她的清眉疏目,一点一点的绘在他眼前……她一直在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看他和另一个女人签署婚书,看他穿着她送他的西装,她脸上上了淡淡的胭脂——他记得她头一天脸上还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她身上穿着他送她的刻丝银鼠夹袄,颈间细细的链子是他们结婚前她就戴着的那一条……
     尽管隔着三五步,她的一颦一笑,皆在他目中,他彼时只拼命的想看她受尽宾客的冷眼,竟恍然未觉,她今天的一切,都和往常那样不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这样多的不妥当,她……真的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又摇摇头,那柄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孤零零的掉在红毡上,他伸过手去捡起来,拆开弹匣,里面躺着成双的一对子弹,往事不知怎地在这个时候翻涌上来……
     “你要真杀了我,一定会后悔,另一颗子弹是留给你殉情的!”
     他明明是同她顽笑的,不想有一日她当真会拿枪指着他,却是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上——
     只是……徒然牵累了颜如玉,他们到底是相识一场,至于因为颜如玉的死,方秉仁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已全然不在他此时所思所想之列了,他混沌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时楼上丁铃铃的一声,这会子的雨庐沉寂寂的,电话铃声从楼上清晰的传来,他这才蓦地惊醒,站起身来准备上楼,绿槐已走到楼梯口喊到:“少爷,太太的电话——”
     “老四,听说你那里晚上出了人命——你可伤着没有?”
     “妈,我没事”,他颓唐无力的回了一句,接下来母亲一定有大段的教训,他知道的,母亲不知底细,只以为他在外面弄大了颜如玉的肚子,母亲从各类闲人那里知道了欧阳雨的些许事情,对她大为不满,可不满归不满,他这个时候要纳小星,母亲气得连茶都不肯过来喝一杯……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他隐隐听到一些哭音,这才有些慌:“妈,你怎么了?我真没事,我好好的呢!不信你过来看看……”
     “老四,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你安生点不成么,这成天价的闹得鸡飞狗跳的,妈也一把老骨头了……那个女人……你要能束得住她,就好好儿过日子;要是不成……不如早些休了……有句古话说,悔叫夫婿觅封侯,你父亲这样,你现在……”
     他满腔的怨气,在听到母亲低声啜泣时,都窝回了肚子里,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半天堵的难受,最后他才闷闷的答了一句:“妈,我知道了,从今往后,决不让你担心就是。”
     挂上电话,他无力的歪在沙发一角,是他不安生么?不是没有人劝他,郁廷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仍是从军部到旧宅处处堵着他,苦口婆心的劝他辨明眼前的利害,莫要为了一时情爱,闹得不可收场,最后只换来他一句:“世叔,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回吧……”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竟断送了颜如玉的性命。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差点让他和她天人永隔……
     若不是颜如玉冲上去,郁廷益那一枪……
     欧阳雨又被送进了军部的监狱,谋刺陆军总长这种事情,算得上是重大谋刺案了。原本这种命案是该移交司法部处理的,只是现在时局艰危,纵有舆论谴责如潮,梅季一个“涉及军事机密”的理由,就推搪了过去,司法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触怒军部,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欧阳雨暂时关在军部的监牢里,郁廷益自然被他保了下来,当时场面上一团乱,除了近处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是由得军部自己人一张嘴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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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畔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孩子没了”,更是气愤难平:“梅总长你怎可如此,难道就为了孩子没了,你便要同欧阳离婚,这也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吧!”
     梅季再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扼住胡畔的喉咙:“一个孩子而已,一个孩子——你们做的事情,我杀你一百次都不为过,让你的孩子替你抵罪,已是便宜你了!”
     胡畔咳了半天,一张脸被他扼的通红,老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下子真是莫名其妙了,旋即想到欧阳雨没了孩子——天!她当时满心欢喜的从威海下了船,就是要回来告诉梅季这个喜讯的,竟然……他惊骇的看着梅季,不敢相信他的话——竟是他自己杀死了他的孩子么?
     “你……你……你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了手?我——我和欧阳清清白白,你莫要这样离谱……”
     梅季哼了一声:“你莫要得寸进尺在这里惺惺作态!清白?哼……”
     胡畔气急无话可说,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句怒骂:“我真是从未见过人像你这样——怎会有人哭着喊着要当王八!”
     梅季这才有些怔然,被胡畔一句话骂得哑口无言——胡畔的神情不似作伪,他愣愣的看着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你……你不是对小雨……”,胡畔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承认我是对欧阳仰慕有加,可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我才成啊!”
     “那——”,他倏的住了口,他知道她原先心里头是有别人的,在他之前,是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她刚认识他时,每见他便目光闪躲,况且……他识得她时,她身边只有一个胡畔,于是他便认定了那人是胡畔,难道……竟不是么?
     他还在茫茫然的想着,胡畔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世上怎有你这样多疑的人,我不过和欧阳多喝了几回茶,你就疑心成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你可知道欧阳在船上的时候有多伤心——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后来船上的大夫诊出是喜脉,你不知道她多高兴,可你,你……你竟然……”
     梅季的手倏的垂下来,半天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她不是和胡畔,那是和谁?如果……如果胡畔所言为真,那,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断断不肯相信这事竟是自己做错了,拔起电话话筒便去接当日他安排陪同欧阳雨上传的马医师,接通之后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马医师在威海也一道下了船耽搁了几日才回到北平,听到一些从雨庐传出的风言风语,却不知详情,正懵懵然之间接到梅季的电话,迂回劝告道:“胎儿在前四个月都是极不稳的,是以这五六个礼拜最最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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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金陵哀歌
     他握住她的手,她竟没有拒绝,他心底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噼噼剥剥的跳着,如春水缓缓的流过,融化了经年的冰雪,原本强自压抑下去的种种渴望顿时萌动起来。他惊喜的抬眼望着她,只是一眼,所有燃起的希望又转眼间化成了飞灰,好像有一个沉重的铁锤猛烈的敲打他的心,让他一瞬间窒住呼吸——欧阳雨依然望着原来格窗下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一双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的人怔忡的仿若一根木头。
     “雨……”
     “你哥哥来了电话,说泰山大人身体不适,想见上你一面,你……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他盼着她缩一缩手,或是动一动眉睫,哪怕她恨他,也强于现在这样痴痴木木,她只是不动,眼不动心不动……
     “雨?”
     他在病中无数次的回想着那一晚的情景,他端着茶碗失神的一刻,颜如玉便香消玉殒,这又怪不得郁廷益——郁廷益会开枪,颜如玉会抢上去挡在欧阳雨面前,无非都是以为欧阳雨要杀他罢了……
     她一动也不动,任凭他自说自话,他忍无可忍,从书案的抽屉里掏出她那一把柯尔特M1911A1,塞在她手里,掰开她的手握住扳机,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口:“你不是该恨我的吗?我杀了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不动手?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是不是?在哪里动手又有什么分别?这里面有两颗子弹,你杀了我还可以自杀的——这里再没有人阻拦你——你为什么不动手?”
     欧阳雨被他捏着下巴,被迫转过头来,她终于看着他,却仍是没有一丝表情,双目如死水一般,不起一丝波澜。
     “你何苦要这样折磨我——你这样子,还真不如一枪打死我来得干净!”梅季从她死水般的双眸里,看到自己绝望的脸,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打算视他如陌路了么……他气急败坏的握着她的手,她冰凉的手握着那把左轮手枪,哆哆嗦嗦的,只是握不住枪柄。他逼着她将那手枪对准自己的心窝,甚至压下她的手试图让她扣动扳机,她也丝毫不反抗,任由他在一旁无可奈何,他一向自以为智计过人的,几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自己不想活了,我逼你逼到这个地步……我是气极了,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他拉着她走到格窗下,春日融融的阳光穿过格窗透进来,照在她苍白而略显透明的脸上,梅季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颊,依然是毫无一丝生气,他怔然良久,才发现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一盆徽州墨上。
     梅季一脸颓败的窝在柏木椅中。
     他想过欧阳雨如何对他的种种可能——她或许会狠狠的嘲笑他,或许会歇斯底里的怨恨他……唯独没想到,她心如死灰,已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牵着她的手,想带她到阳光下去走走,这明媚的三月天,本该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军部的大院里,却因为梅季阴沉得可怖的脸色,整个气氛都变得低沉凝重起来。梅季拖着欧阳雨的手,她仍是一脸的木然,他牵她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不挣扎也不反抗,一点儿往日的神采和活力都没有了,每往前走一步,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仿佛他陪她再多走几步,她便要飞化不见了一样,明明拽着她的手,却好像她已离他越来越远,再也抓不住了。
     路过军部大院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他看见刚才从军部的监狱将欧阳雨带来的典狱长,忽地就来了气,住了脚问道:“夫人从那夜晚上进来,可曾说过什么话?”
     典狱长回想了半天才答道:“送来的时候夫人还稍有挣扎,到……到第二天早上,就跟如今一样了”,他原本还想说夫人从一进来就将送进去的饭食都藏起来,不吃不喝的似有求死之意,谁知道梅季又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晚上可有电灯?”
     典狱长一时哑然——军部的监狱又不是给人享福的,哪里会装什么电灯?
     他才说了个没字,话音尚未落,脸上已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梅季目光狰狞的咆哮着:“混帐东西!没电灯怎么让人睡觉!”
     典狱长被他打的莫名其妙,更不敢向他解释这装了电灯犯人还怎么个睡觉法,这一愣之间又挨了梅季一脚,厚重的军用皮靴敲在腿上,也不敢闪避。跟在后边的程骏飞忙冲上来拦住梅季,一边使眼色让典狱长快走,梅季的拳打脚踢全部用在了程骏飞身上:“别拦我,我打死这个混帐东西!”
     “四少,保重自个儿身子——”,程骏飞咬着牙挨着梅季的军用皮靴踢到腿骨上钻心的痛,拼命的箍着他生怕他气愤难平下又做出什么事来。不料梅季挣扎了一阵后,因是大病未愈,身子登时软了下去,程骏飞忙扶住了他,梅季伸出手去扶住灰砖砌的墙垣,挥挥手让程骏飞走开,程骏飞不敢走远,只得退开三五步,在后边候着。
     欧阳雨一个站着,也不看他,梅季就这样扶着墙,扶着墙垣惨笑,他只在笑话自己——他打人有什么用?别人又不曾做错什么……旁人怎会知道欧阳雨怕黑,怎会知道没有亮光她睡不着觉……欧阳雨为什么变成这样,全是拜他一人所赐,和夜里有没有亮光又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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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迁怒于旁人,又有什么用?
     他不过是恨自己罢了……
     回到雨庐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雨庐里昏昏黄黄的灯又都亮了,梅季窝在他的银色幽灵里,欧阳雨坐在他旁边,一动也不动——她竟连雨庐也不记得分毫了么?他拉过她一只手放到唇边,想用她的温度告诉自己她还在身边,欧阳雨的手缩了一缩,他还来不及惊喜,就意识到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胡茬扎到她罢了。他枕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来瞧着她,暮霭沉沉,月亮也露出了半个脸,远处的丘比特雕像前的喷泉还在哗啦啦的喷着水——
     即便是要到夜间,这春天里的一切,仍是充满着勃勃生机,唯有他身边的人,和他此刻的心,是这样的死气沉沉,他完全分辨不清,她是忘记了一切,还是……只是不想和他说话罢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才发觉她一直都注视着那个挥舞着金色小弓的丘比特,赤身裸体的小爱神,笑得如婴儿般纯洁可爱……婴儿……
     他的心又是一沉,眼睛不自觉的就往她小腹上瞄过去,那里……半个月前还孕育着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这念头想起来便让人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又硬生生的被他自己一盆凉水给浇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亲生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明明有解释给他听,他却一点儿机会也没给她,就一口咬定是她背叛了自己,眼睁睁的看着那暗红的血从她身体里流了出来……
     可笑之极的是,那时他还在心底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直接扼断她的喉咙,恨自己对她还有些许心软,杀死她的孩子,不过是便宜了她——现在想起来,他真恨不得一头去撞死。
     “雨,我们回家了”,他喃喃自语,明明知道她不会有只言片语的回应,仍是轻轻的朝着她唤了一声,幻想着她也许会应自己一声,而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拉着她的手走进去,一楼的正厅冷冷清清的。几天前这里还是一阵阵的丝弦鼓乐,那一天耀眼的红也都撤了下去,昏黄的光里也显出几分清冷了。欧阳雨仿佛一个失去了心魄的人,任由他拉着,而他的心魄也不知随着她到了哪里,只是不在自己的身上了。
     绿槐正从樱桃木旋转楼梯上下来,乍一看到梅季和欧阳雨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两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她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下来,老半天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少爷,方才有南京的电话,打了好几通过来,说少爷到军部去了,那边又说电话挂到军部去没有人接……”
     梅季怔怔的望着绿槐好久,才反应过来许是欧阳北辰有急事找他。他转过头来又瞧瞧欧阳雨,这一路上他转头也不止转了百八十遍了。她不是呆呆的望着前面,便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句话也不说,多瞧一回,他的心就又沉下去一分,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拉着她走到电话旁边:“接江苏督军府。”
     才听了两句话,他便有些犹豫的转过头来,欧阳雨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望着自己的脚尖在发呆,他握着话筒,半天才挤出一个好字,话筒被他沉沉的掼了下去,在电话机座上砸出一声响亮的声音,他望着她老半天,似是自问自答的说了一句:“你大哥说,泰山大人病危,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不要回南京?”
     她低垂着的长长的睫毛竟然闪动了一下,梅季登时坐起身子来,她却又像之前那样木然了。刚才那一瞬仿佛是他的错觉,他的呼吸几乎都要窒住了,惊喜之余又不免伤感——她……是真的不会说话了,还是装给他看的?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说起欧阳履冰病危,她眼神为什么有一丝的闪动?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他怎样逼她迫她,她都不肯给他半分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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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方才在军部监狱的时候,也只呆呆的望着那一盆徽州墨。他记得的,那盆徽州墨是欧阳北辰去年到北平来开会时送给他的,照理说他该把这盆花带回雨庐的,可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把它留在军部,每天能看着,似乎更好些……徽州墨……欧阳雨便是在徽州生的,他常常分不清徽州墨的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那样的相似,若有似无的萦绕在他的鼻间心上……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徽州墨的花茎已被他一枪打断了,他自己也不敢真的确信——来年当真有再开的时候么?在江北养那徽州墨已是不易了,这一回……真能熬的过去么?
     当真要送她回南京么?血浓于水……欧阳履冰到底是她的父亲,以前她再怎样的忤逆,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吧?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可是……她回去了,他该怎么办?
     卧房的灯依然是昏昏黄黄的,朦朦胧胧的,让人瞧什么都瞧不太真切,他转过头,看到欧阳雨正背对着他,蜷做一团,她……睡着了么?
     仿佛陷入了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困局。
     他明明知道,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是不该做的——从父亲遇刺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以后的一切,都要他自己一刀一枪的去争去抢;他明明知道,早在郁廷益他们怀疑她的时候,他远远的把她送到国外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无须像今日这样痛苦,他继续在他的战场上纵横捭阖;他明明知道,在她从威海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该再任性那一次——颜如玉不会死,郁廷益不会惹上现在这样天大的麻烦,军部不会因为拒不公布细节而屡受诘难;他明明知道……
     如果,如果他在东四十条就没有撞上她……
     他清楚的记得,他和颜如玉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他目光狰狞的扼住她的脖子,告诉她:至死不渝,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别妄想能摆脱我。
     他清楚的记得,她彼时的目光,如现在一般死灰,声音里没有一丝生气: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他拉开锦褥,缓缓的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她身上淡淡的兰麝香气,又一点一点的沁入他鼻间心上,如果可以,他情愿一生一世,都沉醉在这淡淡的兰麝香气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收到江苏督军府向全国发出的加急电报:先考欧阳公讳履冰恸于乙亥年辛酉月丁丑日,年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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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物是人非
     此言一出,梅季只觉掌中一动,似乎是被他牵着的欧阳雨的手略微缩了一缩,他讶然的望向欧阳雨,却见她又低着头,神色怆然了。梅季回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禁又是悲从中来——他心里便是这样想的,只要是他想要的,管你落花流水,强扭也要扭甜了——他和欧阳雨这桩姻缘的开端,不正是如此么?
     欧阳北辰并未接口他这句话,送他二人上了楼。梅季牵着欧阳雨,一步一步的跟着欧阳北辰往上走,这私邸的格局,和他在北平的雨庐如出一辙,他走起来极是熟悉,只是心中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又说不出这不对劲在哪里。欧阳北辰在前边引路,一边向梅季道:“小雨以前是大娘养大的,此番回来大娘必要见她。这两日事多,大娘一时分不开身,怕过不了两日,大娘就要遣人来请了,你看……是不是我先和大娘说一声……”
     梅季正思索着到底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对来,嗯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是要拜会丈母娘了,可欧阳雨如今这副模样,见了要怎样呢?见的人多了自然会露出破绽了,可不见又说不过去,踌躇之后只好道:“先延两日吧,看她的情形能不能好些……”
     安顿好了欧阳雨在楼上歇下,欧阳北辰自挑好了服侍他们的下人,这方面梅季自是放心的,他到了南京的安全问题,还有这些事情的保密问题,欧阳北辰自是不得不帮他安排妥当的,出了事谁的面子上也不好过。有一个侍女进来要服侍欧阳雨歇息,梅季却不愿假手他人,替她掖好被角,又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欧阳北辰送梅季上去,梅季再送他下来——这样来来回回的客套总是少不了的,他心里却放心不下,频频的回头看。这私邸的格局和北平的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哪里能看到二楼那间房的窗,从那间房的窗帘下,又能看到哪里。他这样频频回头,明明知道刚刚已让她睡下了,心底却隐隐的期待能看到窗帘被拉开,然而窗帘晃动了一下,却没有露出那张他所期待的脸来。
     花园里的鹅卵石子小路旁植着一株一株的绣球花,此时尚未到花期,只有生长繁盛的绿叶簇簇如累累雪球,梅季一回头,又看到远处墙上爬着的紫色藤萝花——明明是春日明媚,他却看不出一丝喜气。江南土壤肥沃,气候也比江北来的湿润,最是适宜养育这些花草的。在北平的时候他曾与欧阳雨提过,想让人移些兰花到雨庐去培育,欧阳雨却嫌他这样浪费人力物力,是啊……江南不需这样的大费周章,已是花团锦簇,他却在江北,一味强求……远远的看过去,园子里各色花卉应有尽有,却看不到欧阳北辰曾送与他的徽州墨。不止于此,连一株兰草也看不到,他正欲开口相询,头还未转过来,鼻上已挨了一拳,他一时猝不及防,况是大病初愈,竟被欧阳北辰一拳打到了地上。
     “欧阳,你——”,他尚未站起身来,欧阳北辰已一把提起他,又是毫无保留的一拳,砸在他腰腹之上,“你要问我为什么揍你吗?”
     欧阳北辰向来克制的脸上,此刻隐隐抽动:“复卿,不要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样子,不要以为你装死我就会手下留情!”
     梅季被他掼在一株绣球花上,咳了几声才说出话来:“我现在倒真巴不得你打死我,打死了我,我也解脱了,也胜于现在这般,生不能,死不能……”,欧阳北辰又一把提起他的领口,为他这样的颓郁气急无奈。一顿拳脚下去,梅季只是不还手,欧阳北辰满腔的怒意,竟无处发泄了,又一把把他掼下去:“我不打你,我偏不打你——我打死了你,倒称了你的心,我只是,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复卿,你聪明一世,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季伸手拭了拭嘴角,手上沾上一抹鲜红的血迹,他望着欧阳北辰只是笑,笑得凄怆而无力,聪明一世——是啊,人人都说他聪明,却偏偏在最该聪明的时候,糊涂了一时,造成这让他终生愧悔的过错。他原本该有着锦绣的前程,那是他可以看得到的未来,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他却在这种时候,以一种最不可预料的方式,毁掉自己原本所拥有的一切——欧阳北辰戳着他鼻子尖,心中纵是恨到极点,此时亦无可奈何,纵使他此时杀了梅季,也是于事无补了——
     “当时我便反对你们的婚事,可你是怎么说的?我去北平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我就这么一个,一个……你竟这样狠得下心——复卿,你,你怎能狠心至斯?”
     欧阳北辰咬着牙,恨不能将欧阳雨所受的千般苦楚,尽加诸于梅季身上。然而梅季一脸灰败,让他更无从下手,他倒宁愿梅季不如现在这般的颓丧,那样他便也能心安理得的整治他了,偏偏——偏偏现在两个人,一个如行尸走肉,一个又失魂丧魄,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送梅总长回督军府,找医生看看!”欧阳北辰阴着脸,叫了人进来,非要送梅季去看医生,梅季却不肯,心想这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欧阳北辰却十分坚持,一定要人带他回督军府看医生,梅季无法,只得依了他。
     江苏督军府的医生给梅季上了药,欧阳北辰仍没有回来,梅季不得不在督军府等候 ——到了江东,他最多不过是督军府的姑爷而已,总不能来去都如自己的意。总得等欧阳北辰回来了,告了辞才能回去紫金山那边的私邸,谁知等了许久仍不见欧阳北辰的影子。督军府里他又不好乱逛,只好在欧阳雨原来的闺房里坐了一阵,谁知这一坐又是悲从中来,书案上的点点墨香,镂玉瓶中斜插的几管湖笔,屏风后的江南烟雨图,碧罗纱间的馥郁……无不让他生出对往昔迤逦闺房趣事的回忆。
  


2025-08-28 05: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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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烦难耐下,只得往花园走走去散心,督军府里的花园较之江北的园林颇有不同,便是和紫金山上欧阳北辰的私邸,亦有些不同的趣味,梅季信步走过去,不得不赞叹江东真是水土丰饶之地,江北一盆徽州墨便耗去了他不少心力,在这南京却是各式的珍奇品种应有尽有,沿着错落有致的一斜蝴蝶兰布开的小道走过去,方有一些春光明媚的心情,却听到远处传来些许争吵之声。
     “夫人,这花一向是老爷喜欢的,要是不问过少爷就锄了,少爷回来了,让小的们怎么回复呢?”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花匠来教训我了?少爷——少爷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可知道百善孝为先……”,梅季循声看过去,一位中年贵妇正指着一个花匠在发脾气,听她这口气,似乎是欧阳北辰的母亲?
     “夫人,不是小的们不听夫人吩咐,实在是上一回有一株徽州墨养坏了,少爷发了老大的脾气,说是再有此等事情,小的们饭碗就要保不住了,小的家里还有四五口人靠小人吃饭……”
     那花匠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啪的一声,梅季心中一惊,偏头瞟见那花匠脸上已是红辣辣的五个手指印,正是那中年贵妇身边的另一位中年妇人所掴下的痕迹:“这园子怎么安排,是夫人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夫人不过要锄几株花罢了,你便啰嗦了大半个时辰,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是找人去搬救兵去了,今天就是少爷回来了,这几株徽州墨,夫人也是锄定了!”
     嶙峋山石之后,齐齐的一排徽州墨过去,长长的剑叶簇着紫茎白唇。梅季远远的瞧见,一时间深思恍然,那徽州墨的香气是极淡的,仿若欧阳雨发间的味道,好像那香气便在鼻尖萦绕。他一时便忘却了他这是在江苏督军府做客,忘了那颐指气使的妇人是欧阳北辰的母亲,只觉着那徽州墨不该也不能再被任何人摧残。
     梅季抬脚便要转出山石之间,谁知园子的另一边已有人气急败坏的赶回来了,原来这些徽州墨并不止一人看管的,一见二夫人要锄徽州墨,早有人急急的赶出去找欧阳北辰回来。梅季看见远处一阵鸡飞狗跳,这才惊觉这原是自己不该管的事情,只得将迈出去的步子又退了回来。
     欧阳北辰匆匆的赶回来,不耐烦的挥手让花匠们退下去,院子里的花匠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今日的差事算是有惊无险,欧阳北辰一个眼色,原本跟在二夫人身后的那位中年妇人,连同跟着欧阳北辰的副官秘书等人也下去了,梅季隐约间嗅出一丝不对劲来,此时又不便出来,只好隐在山石之后,进退不得。
     “娘,你这又是何必——同几株花过不去,让人看了,也不嫌笑话么?”
     “我不怕人笑话?我就是怕人笑话,才要锄掉这些东西——种在这园子里这么多年了,我天天都怕人笑话,已经怕了十几年了,现在我不过要锄几株花,你就心疼了?”
     “娘!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咽不下这口气吗?”
     “你以为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梅季皱着眉,只觉这事似乎已涉及这督军府里的隐秘了,愿是不该他管的,只是……徽州墨……这些花此刻竟似有魔力一般,促着他想弄明白这些事情,眼见着欧阳北辰和他母亲——二夫人的脚步已朝着自己这一边来了,他忙换了一个隐身之处,只听得二夫人怨愤的声音:“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我咽了十几年,还有什么咽不下的——我不过是怕你闹出什么事来罢了!”
     “你千方百计的让那个孽种回来,安得什么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我生出来的,你肚子里肠子拐个弯儿,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年要不是老爷发现的早,还不知你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如今……如今老爷不在了,你就以为可以自发自为了是不是?你连自己的娘亲都不信,生怕我害了她一根手指头,急急的把那个孽种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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