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L开更。除序章外暂且分为艳阳、阴雨、夜雾、烈风、晨曦五个章节。
晨曦渗进阁楼顶端狭窄的窗，干燥的谷仓里，弥漫的微光如同雾露，为每一处轮廓勾勒出银光闪闪的朦胧线条。
少年从铺满稻草的地板支起身体，注视着女孩不安的背影。
“德雷卡，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呢？”
“噢，很远很远。那里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
“我知道一个那样的地方！”
“真的吗？”
“在没有人到过的高山深处，只有云雀掠过蓝天。白色的云层在脚下飘荡，初升的太阳给每一块岩石镀上颜色，直到蒸腾的烟雾将你包围。想让你也看一看那边的风景啊。”回忆着阔别已久的故地风光，少年平静的琥珀色双瞳洋溢出振奋的光彩。
“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啊？”
“嗯。等见到了要找的那个人，就一起去看看吧。”

—— 一年前 ——
序章、金色河畔
致密的云朵层层叠叠排列在头顶无尽长空，金色的阳光偷偷挤过每朵白云单侧的缝隙，在行向黄昏的幕布闪闪发亮，宛如巨龙身上的鳞片。
少年甩甩头，浅黄的短发被聚成一束束的，还可以挤出水来。靠近岸边的大柳树旁，用两手撩去残留在皮肤的水滴。他踢踢腿，在草地摩擦脚底，想要用青草把泥沙蹭蹭干净。
“德雷卡，为什么你总是不来和我们一起玩呢？”
女孩从河堤站起，将背带裙的褶子理顺。她棕色的长发已经半干，垂落胸前的发梢微微卷起，散发淡淡的秸秆清香。
“是不会游泳吗？所以你不会离河边太远，我可以教你。”
“不是的，安妮。该叫大伙儿上岸了，太迟要挨揍的。”
“叫我安妮莉斯，要么就叫姐姐！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少女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弯腰穿好她引以为傲的红色舞鞋。
德雷卡伸手去够悬在枝头的衣服，怎样都是差一点点高，奈何安妮已经往岸边去了。要是这样光着身子等人回来，那也实在太丢人了。只好悄咪咪走到路边掰了一截树枝，这才把衣服弄到手。
钻出宽大的衣领，他呆呆凝视河水表面的金色波纹，悄无声息流向远方。想起有过一段时日，和那些兄弟姊妹一起在岸边追逐嬉闹。河流还是那样的河流，黄昏还是那样的黄昏，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一切都不曾发生……
“快上岸啰！动作慢的当心吃不上饭！”安妮在河边大声嚷道。
只见孩子们三三两两游到岸边，在河里泛起白色的浪花。已站到浅滩，还不忘嬉笑着互相踢起水花。
“敢沾到大姐身上，有人就要倒大霉了！”
白云金色的镶边淡去了锋芒，两人沉默地行走在队伍最后。安妮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吗？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假装像其他孩子们一样遥望天边燃烧的霞光。
见修道院的神父方才合上栅栏，忙着给奇形怪状的各色云朵起名的孩子顿时一拥而上，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和蔼的神父弯腰要求他们挨个念诵经文，直到摊手表示糖果已经没有了，失望的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就连糖果也不感兴趣？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下次要不要我给你弄一点来？”
最后还是安妮先开口了。不管怎样，知道她没有放在心上就很好了。
“不用，反正我也不大喜欢。而且掌柜说了，吃太多糖牙齿会掉光的。”
听完女孩噗嗤笑出声来。
“哈哈哈，真是听话的乖孩子。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我也就不用这么累了。”安妮把双手交叠脑后放松转了个身，加大步子催促前方部队。
安妮莉斯是这里最大的孩子，所以总是作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因为貌似她懂的最多，知道一些礼节，经常在老板娘的房间参加谈话，算是夫人的小助手。要是被说了坏话，那肯定没好果子吃的。
浅浅车辙连接的方向，就是被大伙儿称作家的地方。高大杉木林间的这幢旅舍，是由废弃农场的公馆改建而来的。即使常常不能吃饱穿暖，也免不了做工挨揍，这里依然是能为大家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
因为地处南下交通要道，军队、商旅人士络绎不绝，这处偏僻的旅店在战乱期间也有过繁荣的年代。只是时过境迁，动荡的局势趋于安定。眼看南部失地逐步光复，列国共享盛世，无人问津的小镇却已不复当年。

一、艳阳
感觉一只手臂从背后推搡肩膀，他抬了抬手，朦胧中翻了个身摸到手腕张开嘴巴。
“哎！怎么咬人你还！”
“呜呜？”
德雷卡擦擦眼睛，只见清晨的阳光带着淡淡温度，透过草窗的空隙照在大腿上。安妮皱起眉头站在床边，明亮的浅蓝色双目满满不悦的神色。她已经穿好出行的衣裳，左手还捂着右臂刚才被啃的地方。
“本来好心叫你一起进镇赶集，你倒是好！哼！狼心狗肺。”
听说要进镇里，两眼放光立刻来了精神。
“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你呀。”生怕安妮换选别人作伴，德雷卡赶忙辩解道。“你还是带我去吧？”
“想走就快来厨房吃饭。”说罢，女孩不悦地揉揉右手，扭头离开卧房。
男孩匆匆走到隔壁水房。从缸中取一瓢水倒入盆里，先唰唰把脸洗干净，再举起铜盆从头顶淋下冲个凉快。边漱口边捡来一小撮秸秆，头部咬咬松散，随意把牙齿清洁一下。最后用毛巾擦干身体，回到卧室穿上短裤还有麻布衬衣，便急急往厨房去了。
与女工道了早安，他默默坐到安妮对面的位子，看她把清单和钱币一一摊放在粗粝的餐桌表面。见女工将大锅端到桌上，少年忙把两只陶碗递去，好让她盛满麦粥。
“好嘞。”安妮把扎好的布袋揣进裤兜，接下装玉米饼的盘子。“赶快吃完出发。”
“嗯。”
虽然口头上这么应和。但是烘饼掺杂着没有完全碾碎的玉米硬皮，不细细咀嚼根本难以下咽，德雷卡只得就着稀粥勉强吞咽下去。
“好想吃那个面包啊。”
“那是给客人吃的东西。有得吃就不错！别太贪心。”
即使这样特别的日子也不可以吗？其实也没有真的指望吃上面包，只要能暂时离开旅店，去镇上晃悠一圈就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
终于搭上了进镇的马车，和安妮一起坐在车尾，在一堆圆白菜以及装着鸡鸭的吵闹笼子中间。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偶尔飘落的鸡毛，不过安妮宁可和卷心菜呆在一块，毕竟它们闻起来不会那么糟糕。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水雾和泥土的味道，数着蹄声滴答，心已随风飘向远方。
跟农场的马夫道过谢，踩上城镇特有的砂石路面，两人手拉着手穿越喧闹的市集。蔬菜小贩撑起遮阳的顶棚，楼上洗头的姑娘正把废水泼在上头。瓜果贩子吆喝着削开新鲜凤梨，甜美的香气在街道飘散开来。
笑声和咒骂此起彼伏，共同维持着小镇边隅的市井气息。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教人眼花缭乱，足以让任何一个孩子晕头转向。
忽然一股力量将他推倒，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屁股坐在坚硬的地面。看见牵马的老人小心扶起倒在身旁的少女，德雷卡也用右手支起身子站立起来。
“什么人啊！”女孩抱怨着掸去粘在裤子上的尘土，愤愤不平地指向经过的方向。“大白天的好好走路都不会……”
话音未落，谁知安妮突然哇地大哭出声，惊得马儿仰头乱了步子。
“安妮？”
“夫人交待的钱和清单全都没了！”
“这怕是遭了贼啦。”方才稳住马匹的老人轻拍她的肩膀。
从没见她哭得那么干脆伤心，弄得德雷卡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阳光穿透布料的缝隙，被高高悬挂竹竿的层层布匹映成五光十色的彩虹；静静投射到他的双肩、大地以及霎时间呼吸的每一寸空气。
少年瞪大双眼，如梦似幻，深深沉醉在五彩幕布构建的小小空间。尤记得从前戈壁滩发现的多孔石丘，炽烈的阳光照进每处孔洞，在青灰色内里蒸腾别样的迷离色彩。无忧无虑追随同伴飞奔的背影，继续着钻进钻出的躲藏游戏。
浓雾笼罩的模糊记忆早已随风远去。只在那靠近梦乡的彼岸，透过清澈的起伏喘息，在燃烧的镜中呈现。
“德雷卡！别发呆了，过来帮忙。”安妮的声音打断沉思。
“哦。”
“来，拽着别动。”
满脸皱纹的老太把单片镜片安上鼻梁，眯起眼睛摊开布料。
就连裁剪布匹的声音都好轻柔啊，灰白的长发在脑后盘成螺髻，周身散发莫名祥和的气息。与旅店穷凶极恶的老掌柜形成鲜明对比。
“要是每个老太都像她这样就好了。”
“你嘀咕啥呀？”
少年本能地捂住嘴巴，不经意把想到的说出来了。
“为什么夫人不能和和气气，要像个母老虎一样呢？”反正也没有别人，干脆就讲出来吧。
“呣呵呵哈~”这下连老板都崩不住专注的表情，乐出声来。
安妮见状咬牙抬起右手一副要打的样子，最后却忍不住和年长的店主笑作一团。
“小心了你！这话要传进夫人耳朵里，你怕是一周也别想下地！”说完，女孩揪住他身后衣领，弯腰去朝老太赔不是。“这孩子淘气乱讲话，您老千万不要在意。劳烦别跟夫人提起这事！德雷卡新来不久，怕还是少吃了管教。”
一听又要挨鞭子，少年不再吭声。
“无妨无妨。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老店主笑着放下长长的裁缝剪刀。“我的外孙也有他这么高了，怎舍得害他挨揍呢？自从他们夫妻二人回到南方重建家园，老朽因为身体只好留在这里。心里没有一日不想着他。过来过来。”德雷卡犹豫了一下，怯怯走到老人身边。老太一把将他抱起，放在柔软的膝上。“德雷卡？在家里可要好好听话。唉，一个孩子不该因为无意的冒犯受到那么严厉的惩罚。你也不要去记恨她，会变成那样的人，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如果不是被人那样糟蹋，她也想做个更好的人吧。”
店主摘下亮闪闪的银框镜片，用右手抹抹眼睛。
“每次只买店里剩下的便宜料子，今个儿破例裁个六尺花布，回去做两件漂亮衣裳。就算是把我逗笑的酬谢吧。”
“谢谢奶奶！”女孩兴高采烈道。
“好了。老规矩，一人一个铜板先玩儿去。晚些时候我会把布裁好。”

牵住温热柔软的手，浅色发梢在燥热的风中舞动，少年奔跑在熙熙攘攘的喧闹市集。树荫下落在地面的光斑、闪亮的彩色甲虫、形形色色的过往行人全部混作一团，化为飞逝而过的匆匆光影。
安妮截住正要离开的蔬果小贩，拿一个铜币换到半个甜瓜。
“一个铜币只能买到一碗凉粉，但是出售大块凉粉的商铺却可以买到一整块。差不多是两碗，这就叫一文钱掰成两半使。”女孩得意地说。
吃饱喝足，两人按时来到约定的地点。远远看去，见一人被捆缚手足伏在泥坑。
一位盘起长发的女兵用中筒靴踩住他的肩膀，出力一蹬，便害小贼在泥水里打了个滚。
短发长官见状从座位起身，把干瘪的布袋交到安妮手上。
“人赃并获，这里面是你的清单。”
满身泥浆的少年被呛得一阵咳嗽。
“好吵啊——你最好学着自己滚开，免得我脏了鞋子。”女战士两步迈到小偷身旁。“喂！注意别把鼻子弄泥坑里。”
“你们怎么看？在树上吊他一晚如何？”
眼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的少年仰面朝天，安妮莉斯局促地摆动胳膊，不知如何是好。
“放了他吧。我们今天交了好运，就是从遇到他开始的。所以不想今天发生不幸的事。”德雷卡两手相扣，低头道。
短发军官随手把深蓝的斜刘海拨到一边，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
“大家都听见了。”思考片刻之后，方才指示部属执行。“今天就到此为止。但是好好记住，下回再被老娘逮到，非把你挂到明天早上不可！”
“谢谢大家！要不是有你们在，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安妮拉住他的左手上前，鼓足底气大声说道。
几位女兵大模大样靠拢过来，摩擦她的额头表示安慰。
“不急着走，先吃了饭再说嘛。”军官抬起披覆甲胄的右手轻推她的肩膀，走着边仰头示意德雷卡跟上。
一双铁手搭在他的肩上，就这么半推半就，在松软的土地留下相互交叠的各色足迹。

比起设施朴素的营地，中心的食堂高大宽敞超乎想象。足有八个旅店大堂那么大。
伙夫将大锅搬到厅堂一角的木桌，为每个盘子添上炖豆子。煮好的腊肉连汤带水，每人可分得方方正正三片。不愧是在部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面包是由全麦制作的，口感非常粗糙。饭菜虽说平平无奇，比起林间旅舍孩子们的口粮已称得上豪华大餐了。
两名战士戳开酒桶，向每个马克杯里灌满啤酒。白色的泡沫满溢而出，使整间质朴的大厅洋溢欢快的节日气氛。
“今天是我们亲爱的姐妹洛柯琳妮在这间大厅度过的最后一天。让我们在这大好日子里举杯庆贺！恭贺她寻得如意郎君。”
“洛柯琳妮！”众人举杯齐声高呼。
“在婚礼举办之前，先容我们一一作别。”熟悉的长官放下酒杯，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就算下了阵地，也要时刻警惕，自己多多珍重。”
士兵们起身排成一列，挨个上前问候。有的和她紧紧相拥，有的相互亲吻面额，也有仅仅握手作别。
“真嫉妒你啊，有天也能这样离开就好了。”
“成了家可得把人看住啰，那些个男人吐出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
“真可惜呐，下个新年山顶上的姐妹又少一个。”
“也想过要嫁个好人，但一想到挺着个肚子、变得寸步难行的自己就又打退堂鼓喽。恁啥不能让男人干啊？呃，好自为之嘛。”
“别给一时冲昏了头…日子过不下去记得来找姐妹们啊！”
“差不多得了！都什么呀？难得大喜日子。”
“诸位姐妹。今日别过，不知何夕相见！”退役女兵高举酒杯，流水般从肩上滑落的柔美长发，宛若深秋薄暮下静滞的金色湖面。“难过的不多说了。干了这杯酒，来日再聚首！今晚还望大伙多多捧场。”
“对了，忘了介绍一下今天的小贵宾。安妮和德雷卡。”
短发长官摆手发言，少女见状扯扯他的衣裳，赶忙站起身来。
“我说谁嘛？可真讨人喜欢！今晚来当花童好不好啊？”
两人面面相觑，稍稍迟疑片刻。德雷卡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他并不明白花童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我家掌柜嘱托的事还没办完。不过德雷卡可以留下，这样我想她老人家不会追究的。”
“咦？真的可以吗？”
“没事的，今天要不是各位姐姐帮了大忙，我们还不知道哪里过夜呢。”
“可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没关系，会有人教你的。”
“那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你真是个小麻烦鬼呀！”安妮不耐烦地轻戳他的额头。
“没事，有什么就问吧。”说着，新娘有些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有没有人见过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战士，腰间挂着一把不太一样的长剑，剑柄末端带有银色的毒蛇装饰。”
“不是统一配发的武器？这说明可能原本就是武装人员。不过我们像这样的战士很多，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他眼睛是什么颜色？”军官喝完杯中剩余的啤酒，随手把酒杯掷向桌上。
“眼睛是浅灰色的，夹杂一些黯淡黄绿细丝。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为了保护我他首先站出来和敌人战斗，最后身负重伤。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这里北面的营地，虽说我没法肯定他能活下来。但是我一直相信，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蓝发长官打断他的发言。
“别担心，我们会帮你打听的。我向你保证。所以先开心一点，认真完成姐姐交给你的任务可好？”
“嗯！”

被穿上从未见过的艳红礼服恰好合身，女佣浅笑着为他系好令人颈项微微发痒的花边领巾，德雷卡忍不住凑近窗户向外张望。
只见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在不远处的马路相互发起冲锋。尽管经过两轮交手仍不见有人落马，每当他们挺起绑缚彩带的骑枪都会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少年把双手搁置窗台，聚精会神地观察粉红缎带的骑士驱动白马又一次发起冲刺。他抬起长枪，精准地戳向对手胸膛。就在观众以为胜券在握的瞬间，骑枪尖端擦过上腹左侧的铠甲；再回过头，白马骑士已被一枪挑中肩膀，翻身落下马来。
热烈的欢呼再次响起，长枪和臂膀装饰天蓝彩带的骑士脱下头盔，高举双手庆贺自己的胜利。
匆忙的行人之间，一双明亮的湛蓝眼眸注意到他的存在。身着华美伞状长裙的女孩略微歪着脑袋，点缀黑白斑纹羽毛的金色发髻在阳光下亮丽动人。从没有遭生人如此打量，德雷卡见状连忙缩回房间。
“表演结束了。走吧，很快我们就要看你表现啦。”
屋外门庭若市，侍童们忙于爬上树干，挨个点燃事先布置的彩色灯笼。炊烟高高升上，烤肉的香气弥漫整幢公馆周围。新郎亲友在大院接待络绎不绝的各方来宾，完全没人顾得上指示他做任何事。德雷卡避开人群，倚靠在房屋一角红色的墙壁。
果然穿着如此扎眼的奇装异服必定是无处躲藏的，先前楼下身着华服的金发少女靠近他的身旁。

“绅士难道不该首先开口问好吗？”
“你好，我叫德雷卡。”反正她很快就会离开，所以不打算遵从基本的礼仪。少年脚踢细小的碎石，照旧背靠红色的光滑墙壁。
“我是贝尔忒妮丝，来自凡·塔托普诺斯家族。你是谁家公子呢？”
“我不是你想见的公子，也没有什么家族。只是个花童而已。”
“是这样……母亲不准我和庶民接触，说要当心他们身上的虱子和那个什么跳虫？”
“是跳蚤啦。”
“咦？你见过吗？”
“嗯，大概针尖大小，一蹦就找不见那样。叫人感叹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微小的生物呢？会偶尔弄得大家很痒，不过幸好它们从不粘到我的身上。”
“真的吗？你长着一头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美丽金发，或许你的父母带有一些贵族血统。嗯，起码是个骑士。允许你亲吻我的右手。”少女自说自话地抬起右臂。
虽然对附和名门望族的无趣游戏毫无兴致，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也不好让人干抬着手。
德雷卡只好照着骑士模样右脚后撤半步，屈身接下少女白皙光洁的手指，在背面留下一个轻吻。
“我来教你。”贝尔忒妮丝愉快地甩甩衣袖，深邃的湛蓝双目闪烁笑意。只见蓬松的裙边微微颤动，抖落一条洁白的绣花丝巾。“当一名淑女发现意中人时，礼仪上自然不可开口说出。那该怎么办呢？于是故意把自己的东西落在男子身边，装作匆忙离开的样子。”
说完，少女俏皮地牵起裙摆，在草地的边缘跳起连续旋转的轻快舞步。
金色余晖洒落在她浅蓝镶边的华丽长裙，伴随后领的蓝蝴蝶结一道染上夕阳的颜色，在古老的大榕树下留住淡紫的漂浮魅影。
德雷卡蹲身捡起透明的白色丝巾，上前靠近她的身旁。
“贝尔…妮丝小姐，你掉了这个。”
“……谢谢。”
女孩眉头一皱，把收到的丝巾随手一叠放回衣袋。
“你应该说：‘乐意效劳，我的女士。’”见他迟迟没有动静，贝尔忒妮丝补充道。“以后可别像个傻小子一样。对了，那你这样盛装打扮，一会少不了上台助兴的吧？”
“对，和那些乐手和诗人一起。”
“再会。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可不能让那帮下人发现。期待你的表现！”
“再见。”

和偶遇的少女挥手作别，德雷卡快步赶去大厅，怕赶不上婚礼。
宽阔的大厅人满为患，超过半数来宾已经入座。身穿黑色礼服的官员高谈阔论，各路帮佣穿插席间，忙于确认餐具和接待来客。走近舞台一侧，头戴夸张三角帽的吟游诗人正抚弄着六弦琴。诗人乐手们仿佛惯于争奇斗艳，乐此不疲地取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各色羽毛装点帽檐。
“你再不来我可要亲自上阵了！我的小少爷。”蓝发的尤娜中尉转身便将盛满彩色花瓣的篮子塞到他的手中。
乐声响起，在众人的注视下，年轻的新郎挽起新娘，庄严走过大厅中央的红毯。
眼看两人在牧师面前缔结契约，他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婚礼真是个能让人感到幸福的日子呢，就好像每个人都变得更加慷慨了。那么客栈的掌柜夫人是否算个例外呢？只有这点值得怀疑。
心想着今天真是来到小镇最幸运的一天，不但有吃有喝还接到了世上最轻松的工作。就连一开始遭遇的劫数也因为贵人相助成功化解。如此一来，手足便很容易跟随欢快的节拍摆动起来。这是横跨习以为常的动乱年代从未有过的奇特体验。
在接连不断的欢呼和掌声里，少年不由跟随众人站上舞台。勉力钩住蓝发长官的臂弯，相伴鼓点与琴弦的节律抬高膝盖，踏出环绕的舞步。直到没有力气继续下去。
恍惚被一名金发战士领进客房，不知不觉就已经落进木桶里面。被蜜酒弄得脑袋昏昏沉沉，德雷卡双手把住边沿，企图蹬腿翻去外面。临头浇下的温水明显驱逐了醉意，强烈的困倦却依旧挥之不去，仅仅看上去老实些了。
这样稀里糊涂任人摆弄一阵，终于被毛巾包裹，俯卧在柔软的床上。享受无比舒适的轻柔抚摸，少年低吟着伸展双腿，只听耳边喃喃低语。
“若有一天我卸甲归田，不再从军作战。你会愿意跟我走吗？”
“还有……要见的人，必须去的地方…一颗支离破碎的黑色心脏……尽管他的胸膛是黑色的，那个人的身上却没有恐惧。也许正因为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闪耀的星火如同穿透深渊。如果不是出于仇恨与怒火，又为什么冲到我的跟前？”

二、阴雨
密集的阴云笼罩大地，闷热的气息填满旅舍每一处角落，就连屋后的庭院也不例外。德雷卡闷闷不乐地扶住扫把，背靠在走廊窗前。
疾行的飞鸟掠过枝头，带动干枯的树杈在风中摇晃。起初只是零星几片树叶，随后成簇地唰唰摆动起来，方才发觉豆大的雨滴拍打后窗。
“德雷卡！别偷懒了，快和我上楼检查没有住客的房间。”匆匆路过的安妮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年把灰斗和扫帚搁在门后快步跟上二楼。协同安妮两人一前一后，挨个检查门外悬挂吊牌的空置房间，将没有关紧的窗户一处不落地全部归位。
往复于色调灰暗的狭长走廊，聆听屋外大雨倾盆，两人不经意间憨憨一笑。谁曾料想这等看似繁琐的无聊工作竟变得比想象中富有乐趣。
拍打窗台的雨滴逐渐稀疏，德雷卡把床尾的垫被整个掀起仰面躺在铺板，以免弄脏床单。透过水滴沾湿的玻璃，望着窗外微微摇曳的雪杉发呆。
“好事不学，学坏倒挺快的嗬。要是给管事的看见，这周末可就不好过啦。”说完，安妮也坐到他的身旁。
“这下你也是啰。”
“反正不会有人吃饱转来转去，就偷闲一下下咯。来。”
接过从女孩衣兜分得的纸卷，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片晶莹剔透的绿豆麻糬。
“哇噢！”他惊讶地看着安妮。在这样一个阴沉的雨天，还有什么比尝到节日才能吃上的甜点更大的惊喜呢？
“嘻嘻。快点吃，别问我怎么弄到的。”
“谢谢安妮！”
“不要那样叫我。”少女不满地说，但这次并没有出言纠正。“也不是白给你开的小灶。记得那个独自住在阁楼的怪小孩吗？说是老掌柜亲戚支给她的，想是有什么来头吧。收到交待了，等下和我来整理阁楼。”
“好。”

少女吃力地抬起有些过于笨重移动式木楼梯，将其架在阁楼入口，率先爬上楼梯。把灰斗、扫帚及掸子等等工具依次递给安妮之后，德雷卡小心翼翼地爬上咯吱作响的老旧楼梯。
还未冒出头来，他就觉察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常气息。奇怪的是安妮似乎对此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整间阁楼的木质地板上全都涂满了奇奇怪怪的各种图形，地板中心的圆圈围绕着五根熄灭的白色蜡烛，看样子已经严重烧损。
“就没见过这样邋遢的房客，下次再轮到我非得向掌柜汇报不可！嚯！别以为沾亲带故的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安妮一边抱怨，一边捡拾诸如树枝、怀表、甚至动物耳朵和风干乌鸦之类稀奇古怪不知该不该当作垃圾处理的杂物。
少年把牢牢黏在地板的石蜡一一铲起，好奇翻开桌上的一本大书。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形文字，偶尔绘制了在他看来大同小异的堆叠圆环。
“老天啊！拜托别再让我摊上这样的事了。”说着，安妮把塞得七七八八的麻布口袋一口气扔进杂物柜中。跟着开始打扫地板上的污迹，板刷无意间撞到他的小腿。“擦桌子！别帮倒忙！”
这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方才灰头土脸地走下阁楼。结伴在水房匆忙洗干净脸，总算没落下饭点。
屋外阴雨仍不停歇，水珠在房檐叮咚滴落的声音，宛若跳跃的琴键奏响一曲绵长的旋律。
以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的二人跨进门槛，未想竟在大厅门前撞上深居简出的卡特罗莱夫人。少女赶忙低头行礼，尴尬地走近空缺座位。
“近日园丁发现靠近河边的桃树枝干经常被人掰断，你们最好让我知道谁牵的头。”年复一年，刻在夫人脸庞的皱纹逐渐加深，仿佛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神却锋芒不减。“好。今天要没人敢站出来，大伙谁也别想吃饭！老朽奉陪到底。”
年轻的马夫见状传来椅子，好让夫人稍作歇息。
德雷卡转念一想，莫不是河边为了够衣裳掰的那根？悄悄观望夫人认真的模样，本想着半个月都不用挨抽，却因为这种事情眼看就泡汤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正当他迈出脚步，反被安妮一脚抢在了前面。讶异的气氛夹杂雨天的潮气，在静得出奇的厅堂扩散开来。
“安妮？怎会是你？”
“是我不好。因为不小心把衣服挂太高，所以只好……”
“不用再说了！”老掌柜厉声打断道。“你身为大家的榜样，就要作出榜样的样子。念在向来吃苦耐劳，就罚你在水房清洗半月衣物。若有人再犯，必严惩不贷！”
言毕利落从椅子起身，甩手便出了大厅。

“安妮？”少年疑惑地摸摸脸颊，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别说了，其实那个时候也怪我没有为你考虑。”女孩绕到桌角，坐到长凳边沿的位置。
凌乱的餐厅即刻恢复一如平日的热烈氛围，帮佣老妪操起汤勺砸向一个性急孩子伸向烙饼的手。碗里盛上配有刚好一小勺黄豆的稀薄骨汤，今天全部不值得关心。
“别想太多啦。这也算我的特权啊，偶尔闯祸不至于挨鞭子的。毕竟前些天只有你报答了帮助我们的大姐。一直想着能为她们做点什么才好，这次就当还你这个人情。”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是我自己乐意去的，而且和好心的姐姐们在一起也很开心。”
“得啦——没听人家尽说你的好话？大约她们早就算到我是去不了的。承认自己讨人欢喜有那么难吗？”安妮笑着拨开他额前散乱的金发。
“嘻~”德雷卡掩饰不住面颊略带羞涩的笑意，不知所措地挪动双腿，最后被逼得扭过头去。
门外雨滴在大地溅起水花，清新的泥土气味充斥四处悬挂玉米和洋葱的杂乱厅堂。即便过着与饱足无缘的惨淡生活，依稀似曾相识的温暖偶而驻留心间，胸中撕裂的创伤可否最终迎来痊愈？
夜的脚步悄然降临，神色匆匆的陌生来客先后步入灯火通明的旅舍大厅。
少年接过顾客脱下的沉重蓑衣，将其挂在靠近炉火的那面墙壁。
“酒保那里第一份上给右手二桌，面包一件半！骨汤一份！”身处前台的安杰莉雅挥手指示小二，一边不忘接受点餐。“好的，干面三份，香肠两件！肋排一份！喝的什么？牛奶啤酒各两人份，德雷卡？去酒保那里帮取一下。”
“是。”
“见鬼！我这儿缺个帮手！”忙得不可开交的酒保大叔单手摇晃酒罐，一手把马克杯罗列在龙头之下，等待一杯杯灌满酒花。“我至少还需要三条手臂！自己去倒一下牛奶。”
好不容易将托盘递到桌上，看见从楼上带回菜单的安妮便知今晚还有得要忙。
“别闲着，快送一下酒。”
听到来自前台的催促，他只好耸拉着肩膀取走吧台的双份红酒。用右手护住酒杯，手持托盘小心地步上阶梯。昏暗的狭窄走廊里，距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恰巧这个当口，身旁的房门猛被拉开，只见一满身酒气的壮汉冲将出来。少年躲闪不及，深红的酒水当即泼洒在两人身上。
谁知那人也不分青红皂白，掀翻托盘就是一脚过来。害他右肩狠狠撞上对侧的门框，疼得在地板缩成一团。还来不及做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招呼。

德雷卡试图弓身扶墙站稳脚跟，却当场被一脚踹在腰际翻了个跟头。他听见女人的尖叫，恍惚间仓猝闪过的模糊背影。
要走到明亮的地方……单单心中想着，却连伏地爬行的气力都上不来。就这么望向步步紧逼的庞大黑影，一寸寸朝身后蠕动。只要摸到楼梯的圆木扶手，就已经不远了吧。
“你看什么看？难道错的人是我吗？”散发呛鼻气味的男子凑近过来，随后蹲坐在他身侧。“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你们……总是这样的眼神，总是这样目中无人。我受够了！”
说完，醉汉猛地起身接连跺在他的身上。无力挣脱的少年紧紧环抱护栏的光滑圆木。
“以为我什么都做不到？嗯？”
“停手！”
前台小姐安杰莉雅闻声而来。嘈杂声中更多的身影登上楼梯，他见到安妮和掌柜站到大厅中央，便再也记不起其它事了。
摇曳的烛光映入眼帘，窗外黑漆漆的，他在寂静的深夜苏醒过来。只觉额头沉甸甸的，伸手一模，已经捂得发烫的一块毛巾落在枕边。
感觉身体许多地方稍稍肿胀起来，德雷卡全身无比僵硬，想要像往常一样翻个身睡。
只是略微转动一下右腿关节，难以忍受的酸痛骤然袭来，弄得他发出一阵细弱的尖叫。发迹渗出的汗水浸湿枕巾，这才发现周身好几处瘀伤已涂抹过难闻的药品，覆盖着厚厚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