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阴雨
密集的阴云笼罩大地，闷热的气息填满旅舍每一处角落，就连屋后的庭院也不例外。德雷卡闷闷不乐地扶住扫把，背靠在走廊窗前。
疾行的飞鸟掠过枝头，带动干枯的树杈在风中摇晃。起初只是零星几片树叶，随后成簇地唰唰摆动起来，方才发觉豆大的雨滴拍打后窗。
“德雷卡！别偷懒了，快和我上楼检查没有住客的房间。”匆匆路过的安妮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年把灰斗和扫帚搁在门后快步跟上二楼。协同安妮两人一前一后，挨个检查门外悬挂吊牌的空置房间，将没有关紧的窗户一处不落地全部归位。
往复于色调灰暗的狭长走廊，聆听屋外大雨倾盆，两人不经意间憨憨一笑。谁曾料想这等看似繁琐的无聊工作竟变得比想象中富有乐趣。
拍打窗台的雨滴逐渐稀疏，德雷卡把床尾的垫被整个掀起仰面躺在铺板，以免弄脏床单。透过水滴沾湿的玻璃，望着窗外微微摇曳的雪杉发呆。
“好事不学，学坏倒挺快的嗬。要是给管事的看见，这周末可就不好过啦。”说完，安妮也坐到他的身旁。
“这下你也是啰。”
“反正不会有人吃饱转来转去，就偷闲一下下咯。来。”
接过从女孩衣兜分得的纸卷，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片晶莹剔透的绿豆麻糬。
“哇噢！”他惊讶地看着安妮。在这样一个阴沉的雨天，还有什么比尝到节日才能吃上的甜点更大的惊喜呢？
“嘻嘻。快点吃，别问我怎么弄到的。”
“谢谢安妮！”
“不要那样叫我。”少女不满地说，但这次并没有出言纠正。“也不是白给你开的小灶。记得那个独自住在阁楼的怪小孩吗？说是老掌柜亲戚支给她的，想是有什么来头吧。收到交待了，等下和我来整理阁楼。”
“好。”

少女吃力地抬起有些过于笨重移动式木楼梯，将其架在阁楼入口，率先爬上楼梯。把灰斗、扫帚及掸子等等工具依次递给安妮之后，德雷卡小心翼翼地爬上咯吱作响的老旧楼梯。
还未冒出头来，他就觉察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常气息。奇怪的是安妮似乎对此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整间阁楼的木质地板上全都涂满了奇奇怪怪的各种图形，地板中心的圆圈围绕着五根熄灭的白色蜡烛，看样子已经严重烧损。
“就没见过这样邋遢的房客，下次再轮到我非得向掌柜汇报不可！嚯！别以为沾亲带故的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安妮一边抱怨，一边捡拾诸如树枝、怀表、甚至动物耳朵和风干乌鸦之类稀奇古怪不知该不该当作垃圾处理的杂物。
少年把牢牢黏在地板的石蜡一一铲起，好奇翻开桌上的一本大书。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形文字，偶尔绘制了在他看来大同小异的堆叠圆环。
“老天啊！拜托别再让我摊上这样的事了。”说着，安妮把塞得七七八八的麻布口袋一口气扔进杂物柜中。跟着开始打扫地板上的污迹，板刷无意间撞到他的小腿。“擦桌子！别帮倒忙！”
这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方才灰头土脸地走下阁楼。结伴在水房匆忙洗干净脸，总算没落下饭点。
屋外阴雨仍不停歇，水珠在房檐叮咚滴落的声音，宛若跳跃的琴键奏响一曲绵长的旋律。
以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的二人跨进门槛，未想竟在大厅门前撞上深居简出的卡特罗莱夫人。少女赶忙低头行礼，尴尬地走近空缺座位。
“近日园丁发现靠近河边的桃树枝干经常被人掰断，你们最好让我知道谁牵的头。”年复一年，刻在夫人脸庞的皱纹逐渐加深，仿佛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神却锋芒不减。“好。今天要没人敢站出来，大伙谁也别想吃饭！老朽奉陪到底。”
年轻的马夫见状传来椅子，好让夫人稍作歇息。
德雷卡转念一想，莫不是河边为了够衣裳掰的那根？悄悄观望夫人认真的模样，本想着半个月都不用挨抽，却因为这种事情眼看就泡汤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正当他迈出脚步，反被安妮一脚抢在了前面。讶异的气氛夹杂雨天的潮气，在静得出奇的厅堂扩散开来。
“安妮？怎会是你？”
“是我不好。因为不小心把衣服挂太高，所以只好……”
“不用再说了！”老掌柜厉声打断道。“你身为大家的榜样，就要作出榜样的样子。念在向来吃苦耐劳，就罚你在水房清洗半月衣物。若有人再犯，必严惩不贷！”
言毕利落从椅子起身，甩手便出了大厅。

“安妮？”少年疑惑地摸摸脸颊，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别说了，其实那个时候也怪我没有为你考虑。”女孩绕到桌角，坐到长凳边沿的位置。
凌乱的餐厅即刻恢复一如平日的热烈氛围，帮佣老妪操起汤勺砸向一个性急孩子伸向烙饼的手。碗里盛上配有刚好一小勺黄豆的稀薄骨汤，今天全部不值得关心。
“别想太多啦。这也算我的特权啊，偶尔闯祸不至于挨鞭子的。毕竟前些天只有你报答了帮助我们的大姐。一直想着能为她们做点什么才好，这次就当还你这个人情。”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是我自己乐意去的，而且和好心的姐姐们在一起也很开心。”
“得啦——没听人家尽说你的好话？大约她们早就算到我是去不了的。承认自己讨人欢喜有那么难吗？”安妮笑着拨开他额前散乱的金发。
“嘻~”德雷卡掩饰不住面颊略带羞涩的笑意，不知所措地挪动双腿，最后被逼得扭过头去。
门外雨滴在大地溅起水花，清新的泥土气味充斥四处悬挂玉米和洋葱的杂乱厅堂。即便过着与饱足无缘的惨淡生活，依稀似曾相识的温暖偶而驻留心间，胸中撕裂的创伤可否最终迎来痊愈？
夜的脚步悄然降临，神色匆匆的陌生来客先后步入灯火通明的旅舍大厅。
少年接过顾客脱下的沉重蓑衣，将其挂在靠近炉火的那面墙壁。
“酒保那里第一份上给右手二桌，面包一件半！骨汤一份！”身处前台的安杰莉雅挥手指示小二，一边不忘接受点餐。“好的，干面三份，香肠两件！肋排一份！喝的什么？牛奶啤酒各两人份，德雷卡？去酒保那里帮取一下。”
“是。”
“见鬼！我这儿缺个帮手！”忙得不可开交的酒保大叔单手摇晃酒罐，一手把马克杯罗列在龙头之下，等待一杯杯灌满酒花。“我至少还需要三条手臂！自己去倒一下牛奶。”
好不容易将托盘递到桌上，看见从楼上带回菜单的安妮便知今晚还有得要忙。
“别闲着，快送一下酒。”
听到来自前台的催促，他只好耸拉着肩膀取走吧台的双份红酒。用右手护住酒杯，手持托盘小心地步上阶梯。昏暗的狭窄走廊里，距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恰巧这个当口，身旁的房门猛被拉开，只见一满身酒气的壮汉冲将出来。少年躲闪不及，深红的酒水当即泼洒在两人身上。
谁知那人也不分青红皂白，掀翻托盘就是一脚过来。害他右肩狠狠撞上对侧的门框，疼得在地板缩成一团。还来不及做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招呼。

德雷卡试图弓身扶墙站稳脚跟，却当场被一脚踹在腰际翻了个跟头。他听见女人的尖叫，恍惚间仓猝闪过的模糊背影。
要走到明亮的地方……单单心中想着，却连伏地爬行的气力都上不来。就这么望向步步紧逼的庞大黑影，一寸寸朝身后蠕动。只要摸到楼梯的圆木扶手，就已经不远了吧。
“你看什么看？难道错的人是我吗？”散发呛鼻气味的男子凑近过来，随后蹲坐在他身侧。“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你们……总是这样的眼神，总是这样目中无人。我受够了！”
说完，醉汉猛地起身接连跺在他的身上。无力挣脱的少年紧紧环抱护栏的光滑圆木。
“以为我什么都做不到？嗯？”
“停手！”
前台小姐安杰莉雅闻声而来。嘈杂声中更多的身影登上楼梯，他见到安妮和掌柜站到大厅中央，便再也记不起其它事了。
摇曳的烛光映入眼帘，窗外黑漆漆的，他在寂静的深夜苏醒过来。只觉额头沉甸甸的，伸手一模，已经捂得发烫的一块毛巾落在枕边。
感觉身体许多地方稍稍肿胀起来，德雷卡全身无比僵硬，想要像往常一样翻个身睡。
只是略微转动一下右腿关节，难以忍受的酸痛骤然袭来，弄得他发出一阵细弱的尖叫。发迹渗出的汗水浸湿枕巾，这才发现周身好几处瘀伤已涂抹过难闻的药品，覆盖着厚厚的纱布。

“你不该这个时候醒来。”
少年缓缓抬起不那么酸胀的左臂揉揉眼睛，在昏暗的房间找寻话音的来源。
原来有一位黑发女孩，正高高端坐他右手边的杂物柜上。烛台燃烧的火焰照亮她左半边脸，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少女合上手中的书本，双手支撑柜子顶部的平面，侧身跳下高处。
“晚…安？”德雷卡试图去打招呼，只不过落得这步田地，一时也不知怎样开口。
“那些命在旦夕的病患总在凌晨时分苏醒，在黑暗中辗转悲鸣，直到拂晓降临。那些苦痛的回音时常缠绕在我耳畔，即使封闭双耳亦难以根绝。跌倒在扩张的殷红之血，倒映混乱与背叛的暴行，我目睹一切辛劳终成泡影。”女孩取走枕边的湿毛巾，轻轻触摸他的额头。
“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以欺凌弱小为乐的渣滓，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哎？”
“告诉我。现在你的心里有无巴不得他马上去死？”少女暗色的发梢垂落在他眉宇，充满恳切的红褐色眼眸沉静得有些骇人。“不想吗？还是说，其实怎样并无所谓？害怕沾染罪恶的鲜血吗？”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人会那样做。即使同为人类，也可以肆意凌虐其他人吗？”
“我父亲也曾信任卑劣之人。做着有朝一日跨越黑夜，沐浴破晓之光的美梦。可惜光不存在，为反叛者的怒火吞没之后，世人终究无法肯定他所付出的努力。光芒转瞬即逝，黑夜才代表永恒。只是很少有人敢于承认。而我们每个人，终有一日长眠不醒。”
“就因为这样，所以活在怀疑的阴影中。只能在充满光明的美梦，以及晦暗难堪的现实作出选择，人类真是可悲的生物啊……”听闻此言，少年不禁感叹。
“对呀……”女孩忽而攀上床铺，满脸惊讶又有些狐疑的表情，俯身直勾勾盯着他倒映烛火的双目。“居然能听明白，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就只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而已。”德雷卡不自觉地别开头去，感觉脖子差点抽筋。
“哦？不想要大哭一场吗？那样才顺理成章吧。”少女直起半身，将信将疑地去到窗前。举手拉开窗帘，淡淡星光洒落在地，清冷微风撩动她的衣袖。“你拥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即便遭遇如此横祸，也寻不到一丝自怜与恐慌的踪迹，仿佛阅尽一切疾苦和黑暗。就像是我一样……”
经她这么一说，少年鼻子酸胀，确似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你骗不了我的。在你试图掩藏的内心深处，究竟居住着怎样的梦魇呢？”少女在窗前转过半身。“我叫莎曼拉。嗯。唉，果然还是稍微有点嫉妒你罕见的瞳色呢。不小心死掉的话，可记得一定要留给我啊。”
“哎？”

门外传来逐渐接近的杂乱脚步，女孩把图书夹在腋下，踏着无声的步伐走出房间。
不过眨眼的功夫，油灯的光亮照进敞开的房门，随之而来的是他熟悉的身影。
“你醒啦？德雷卡。”安妮身着一件朴素的棕色围裙伏在他的床边，充满关切的双眸在昏黄烛光映染下反射淡淡莹光。“一定很难受吧？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我担心到睡不着觉。是不是还是早上醒过来好？都怪那个不中用的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把你弄醒。”
“没关系，是我自己醒的。对了，她说自己名叫莎曼拉。”
“谁关心她叫什么？就是那个住在阁楼的麻烦鬼，老是喜欢乱涂乱画，摆弄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被一帮亲戚踢来踢去，掌柜碍于情面才收留她。不说这个了，感觉好一点吗？德雷卡。”
“唔，我发现马夫叔叔大概是个好人。”
“铪？”少女不禁窜上铺子，摸摸他的额头。“你脑壳不会烧坏了吧？”
“现在可比屁股被抽个十几下要疼多了。”
“德雷卡……我应该照顾好你的。”
安妮柔软的手拂过发际，轻轻抚摸他头顶明显长长的短发。虽然身上几处此起彼伏的疼痛仍然挥散不去，这份关怀备至的温暖渗入心房，便使躯体的痛楚不那么重要了。
“安妮总想要照顾好每个人，却每次因为角落的我分心。想太多啦，那不是妈妈才做的事吗？太过接近耀眼的期待，就越容易在夜里迷失方向。我会马上好起来的，比起以前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所以不要灰心，只要做姐姐就可以了。”
这时更多的人影挤进房间，女孩退到床铺另一侧枕边，为一名须发花白的矮胖男子让出位子。来人先是用指节触碰他的额头，随后取来烛台细细察看眼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拆开绷带开始检视胸腹以及身上的瘀伤。

“幸亏这孩子筋骨不错，不然情况会比现在棘手得多。”
“吓，那可不是！好好认个错都不会？骨头倒是挺硬。知不知道给你请医生买药得花多少钱？要不是长得可爱一点，早就把你扔去大街上了！”老掌柜不知何时来到大夫身后，依然操持一贯生硬刻板的腔调。
“可以了，夫人。德雷卡一直很听话的，这次的事也不怨他。”和蔼的前台小姐上前劝解。
“哼！有功夫可怜他，不如想想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是，我的做法太大意了。不该让孩子单独离开视线太远的地方工作，之前也没有注意到有旅客携带烈酒入住。”
“知道就好，但也别把问题尽往身上垒。这小子还是心气太傲，得好好调教。你们这些后辈啊，不能因为外表讨人欢喜就对他心软。平日里不吃点小亏，将来总是要吃大亏的。”
“啊，看来这孩子并无大碍，我开一些伤药就可以了。保险起见，三日之内不要下床走动，如有不对立刻叫我。夫人莫发牢骚，骨头硬归硬，昨夜要真断了骨头就不是我三拳两脚对付得了咯。”
“贱命一条，嘴巴倒是紧昊？哭都不知道怎么哭？本事没得翅膀这么硬，下次干脆被揍死算了！”落下恶狠狠的咒骂，气恼的掌柜甩手扬长而去。
“每日换药一次，先用温水擦掉旧的。换药三次以后只涂药膏就可以了，记得有血痕的地方药膏不能用。”见夫人不在，医师转向床尾旁年轻的二当家道。
安杰莉雅小姐点头应和。随即弯腰上前，一手支撑床板，右手摩挲他的前额。相较工作时捆扎更加随意的长发滑落在她左肩，简洁的暗金色斜刘海低垂下来，脸上挂着一丝疲惫的微笑。
“别害怕。你知道的，夫人向来是这样子，嘴上从不饶人。老实说，没想到她在天亮前动身过来看你。或许她还是关心你的。”
“那~没什么事，容我先行一步。”医师合上四方的皮箱，挺着突出的肚皮从椅子站起。
安杰莉雅见状挺身向其道谢。
“真是劳烦您了。天色尚早，我这就送您回房歇息。”
“不了不了，今早还有问诊。还是赶早回去吧。”大夫从衣兜掏出怀表，草草瞟了一眼。
“好，我马上去备车马。”前台小姐扭头面向床边。“安妮，你再陪他一下。德雷卡也不要多想，只管先养好身子。”
说完便匆忙随大夫下楼去了。

“你觉得呢？像掌柜那么严厉的人，真的会在乎别人吗？”肆意坐上床沿的少女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信任你呀。”
“那只是因为我们对她有用，夫人信任的人只有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绝轮不到我们插手。二当家真是…还谈什么关心。我看她老人家是生怕有孩子死在店里影响生意。”安妮似乎对掌柜的一番恶毒言论深信不疑。
“是那样吗？不过结果是一样的。”
“算是吧……她倒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今后你得上着点心，千万别让夫人看不顺眼。”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大雨过后的阴云，一时必定难以消散。至少，今日不再孤身一人。
回首这柔软双脚走过的风风雨雨，偶然也感到惊叹。
在他眼中遥望窗外的静默少女，周身被穿透晨雾的淡紫色微光层层环绕。她是否知晓沐浴朝霞的背影光彩照人，如同盛放的紫丁香芬芳若饴。
德雷卡全力忽视袭扰周身的疼痛扭动躯干，将左手覆盖在她稍有脱皮的温热手背。虽然这双手表面的皮肤不如千金小姐那样细腻光滑，无端的欣喜却伴随悸动直达心间。宛若昔日相伴左右的清风，嬉闹着，奔跑着，在自由的风中……
相视而笑的两双眼睛不约而同闪烁哀伤和酸楚。连接两颗一度坠落天际的琉璃之心。
不知不觉间身体仿佛轻如蝶翼，少年望见远处燃烧的海平面。荡漾霞光附和着海浪，一次次冲刷画布般辽阔的白色沙滩。眼中唯有那点缀星火的蔚蓝双眸，讶异于彼此澄清的透明心脏究竟牵系怎样的远方。
如果可能的话，还想横卧在她绵软的双膝，像小猫一样渴求温柔的爱抚。
然此情此景，能有什么值得奢求？在这风雨交加的漫长旅途里，没什么比这平静的片刻更令人心安。
每个人都面对着同样的寒冷，每个人都站在属于各自的旅途。乘摇曳胸膛的灯火在风暴中熄灭以前，寻得下一处浮华或简陋的屋檐。将自己仅有的一切用以交换驱逐寒夜的温存。
是什么支持着你继续下去？
是眼中杳杳长夜熊熊燃烧的薪火，抑或回忆深处恒久不灭的余烬。
或许，一个落在额头的轻吻便已足够。

三、夜雾
被楼下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吵醒，德雷卡侧身从床铺坐起。
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凉爽的晚风吹拂窗帘，幽幽月光透过玻璃和帘幕，在简洁的房间铺散开来。
地板下的争论模糊不清，但安妮熟悉的声音犹可辨认。少年穿上拖鞋，顺手把散发淡淡药膏气味的睡衣披在身上，径直走出房间。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没什么商量的。别忘记明天还有工作要做，不想被撵进地窖就乖乖回房休息。”
方才拐过昏暗的楼道，便看见夫人愤而甩手离去。
德雷卡搔搔脑袋走上前来，伸手去够她的衣袖，毕竟从没见她和掌柜发生过如此激烈的争执。
“这是怎么了？安妮……”
话音未落，只见女孩猛地一挥。害他身体失去平衡，当即跌倒在地。
少年用双手撑起后背，在一双手臂的帮助下直起身子。这时安妮早已不见踪影。
“抬起头来，你的鼻子流血了。”原来是前台的安杰莉雅小姐。
右手紧紧捏住鼻子，眼里满是伴随烛光闪烁的古旧天花板，近似铁锈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就这样牵住大手一路来到堆放工具的小房间内。
“她只是想劝说夫人暂时雇佣一名看守，不然就坚持自己守夜。”前台小姐取出一团棉球塞入他的鼻孔。“因为在你卧病这些天里，小镇就有两名孩童莫名失踪。尽管人们早已展开搜索，但他们至今不知去向。镇上先前传闻出入无声的猛兽在凌晨时分侵入，带走离门窗最近的一个孩子。因此号召镇民睡前紧锁门窗，不过似乎并不奏效。也许安妮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在昨夜旅店也有一个孩子凭空消失。米歇尔，就是那个有些瘦小的棕发男孩。居民在林地边缘发现了他独自走向森林的足迹。脚印非常均匀清晰，完全没有抵抗和犹豫，分毫没有野兽或其他人的迹象。诡异的是他的拖鞋还留在床边，也没有带走任何食物和钱财。毫无头绪的案情令赶到的官兵们焦头烂额，机敏的赏金猎人闻讯而来积极参与搜寻。据说他们工作的样子活像焦急的猎犬，生怕被人拔了头筹。即使如此，官方也没有公布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目前还没有人胆敢在森林过夜。”

“安妮她……总是期盼自己照顾好每一个人。”
“好孩子，看来你没有生她的气啊。”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安杰莉雅端起杯子喝下一口热茶。在宛若忧虑的摇摆烛火，发出细微的低沉叹息。
“明明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办到的事……”这样只会一步步引领自己走近困扰的阴云吧？
安杰莉雅轻揉男孩稍稍蓄长的光泽金发，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你也是独自走过战火和纷争的孩子，多少能够理解她内心的企盼吧。安妮不是有意弄伤你的，之所以那么执着于保护身边的孩子，也是因为她从来无法原谅自己。唯有倾尽全力挽救他人，才能让内心得到平静。”
“但是安妮…一直那么爽朗自信。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总是能够带领大家找到方法。我从未见到她被恼怒和气馁困扰，搏动的银红心脏始终如同溪流一样清澈。”
“也许这就是她努力设法满足自己的结果。但是童年经历的不幸留下疮疤难以磨灭，终成她心中迈不出去的坎。来到这里之前，安妮原本一家四口过着祥和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败退的敌人操纵飞龙展开报复行动。匆忙赶回家门的安妮亲眼目睹居住的小屋连同整个牧场焚作灰烬。就连翻越血海尸山的你，或者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未必见过像那般可怖的光景。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无助的女孩发疯似地奔向木屋。但任凭人们怎样哭喊哀求，终不见神迹降临，她甚至没法再见年幼的妹妹一面。可以说既是幸运而又不幸，独自外出的安妮侥幸逃过一劫，却在一日之间失去了一切。”
听完这段令人触目惊心的简短陈述，少年怔怔垂下头来。只觉脑门一阵胀热，忙用左手捂住太阳穴处。
“你累了，快回房去吧。记得等血止住再上床睡觉。”女子将呆若木鸡的男孩缓缓推出狭小的房间。“不要为她担心。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怎会跌倒在臭水沟里？”

窗外的风夹带一丝闷热，悬挂当空的新月被浮云遮盖。淡落的银色纱织随风飘零，无声无息沉入地底。
德雷卡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上双眼，满目尽是遍布鲜血与苦难的辽阔大地。假如这受困迷途的生命在当初的绝望中迈向尽头，是否才更加圆满？
万幸抑或不幸，安妮心中会怎么想？活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面对着形同惩戒的恩惠，奔向家园的女孩要如何走出这份哀恸？有没有一再尝试去质问天意？
因为人类，一旦开始执迷得不到结果的追问，可比落入蛛网的猎物进行最后的徒劳挣扎。
发际和床单都被汗水浸湿。阴差阳错之间，他现在学会理解人们口中“命运的玩笑”带有何种意味。
一次次回顾往日力战山野的陌生背影，那是一群但求不负心中决意，选择以各自近乎癫狂的姿态迎向黄昏的猛士。
“对啊，其实我根本没有提出质疑的资格。在我眼中无足轻重的生命，是外族的斗士拼尽全力才从敌人手中截取的。”追悔和憎恨是属于安妮的特权。“或许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只是关乎成败的筹码，那又有什么理由足以让他相信？相信这样的我还可以奋起抗争？”无论如何，见证他怀揣胸中摇摇欲坠的闪亮星火阔步向前，感觉体内沉寂已久的力量再度复燃。假如连这也被划归所谓天意，那更没有什么值得怀疑。
“我的生命，是往昔飘逝的各色心灵用鲜血和坚贞铸就的沉重礼物。”
若有一日站到他的面前，他是否会为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我衰弱的力量无法挽救大家，甚至几乎连一个气息奄奄的战士都挽救不了。因此就算他拔刀相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为了阔别已久的再度相逢，至今仍然满心期待。
富有节奏的嗒嗒敲击促使他揉揉耳根，在床上摆出大字并把身体扭向一侧伸了个懒腰。睁开眼，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微弱的敲击声仍断断续续，德雷卡撑起身子，朝黑漆漆的窗外张望。这是个阴沉的夜晚，把双膝挪到床边，调整过后勉强能够视物。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窗外等待。
从窗户骤然突入室内的黑影令他吃了一惊，慌忙把双脚收回床上。

“别出声！是我啦。”床尾前是一位少年压低的嗓音。
来人用火柴点着一支蜡烛，右手摘下遮挡面容的方巾。
“是你？”德雷卡即刻镇定下来，探出身体爬到床尾，依附木质的挡板打量着仅有一面之缘的生疏来客。“那天的小偷？”
话刚脱口，才注意到这么称呼未免有些无礼。
“嘿嘿……没办法，人总要吃饭的嘛。”少年狼狈地歪头搔搔脑袋，一手扶住床尾。“挨饿的时候总得做点什么。好了不多解释，今天可不是来偷**狗的。”
“难道你是专门为了见我找到这里的吗？”
“嗯。因为要不是你，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啊？”
“才怪嘞！换成是我一定爬上他狗爪子够不到的地方。”少年猛地把脸凑到面前，几乎贴到鼻子，逼得他一屁股坐回床板。“你就不会跑吗？小傻瓜？”
说着，来客走到床前默默点亮熄灭的烛台，甩手把带来的一小截蜡烛揣回衣兜。
“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碰巧他当晚心情很差。要是碰巧……家里的顶梁柱是这么个无能的男人，就会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这幅模样。习惯了从屋顶进出，靠阁楼躲避他的追赶。想到母亲和小妹只能在惶恐中紧紧抱作一团，等待碗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落到身旁；我遮住双耳蹲坐窗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大家已经忍耐太久，已经不想再从远亲口中听到‘从前不是这样的男人’这般毫无意义的说辞了。”
“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道歉呢？反正这个家迟早是要散的。是我不好啊——你放心，我不会再偷穷苦人家孩子。”少年扑扑衣袖，在床头边的地板坐下，肩头正好和床沿齐平。他伸出右手，想要触碰金色的发梢，但最后收回了手。烛光把他的笑容照出丝丝惨淡,眉间的伤疤分外醒目。“我给你带了些吃的，原谅我不会为那个人的作为致歉。但愿你好受点了。”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呢。”
“这样…真是委屈你了。”

德雷卡忽而注意到满屋的气氛逐渐变得消沉，忙背过身掀起垂至半截大腿的宽松睡衣。
“你看~马上连痕迹都找不到了。小意思啦——”
“呵呵哈！”少年被一套搞怪举止感染，禁不住笑出声来。“当家的知道你这么皮吗？”
“大当家人可凶了。多亏安妮姐姐特别关照，我在这里才好过一点。”
“那你可要学乖一点，免得屁股上多几道杠。这条围巾……本来是妈妈打给妹妹的，已经不需要了。”
“？发生什么了？”德雷卡楞楞接过两色交替编织的长条围巾，由于光线昏黄辨不清颜色。
“没什么的，这样也许更好。”少年支撑膝盖从地板起身，反射烛光的双目突然充盈憧憬和果决的闪光，径直走向敞开的窗口。“从明天开始，我就远远离开这个地方！总之……那个时候谢谢你为我说话，有缘再见。”
“那，祝你好运。”他稍加思索人们在告别时常说的话。
“记得锁好窗户，淘气的孩子会被妖魔从屋里抓走的。”
“我才不怕。若是真有妖怪，你怎没被抓住呢？而且假如传言都是真的，这样也阻止不了它。”
“消息挺灵通嘛。”少年肆意倚坐窗台，回首浅笑道。“最好是我小看你了，下回你可得机灵点儿。保重。”
说罢，少年的身形一跃消失在窗台。德雷卡吹灭蜡烛，静步走到窗前，目送他的背影走向没有光芒照耀的地方。
秋天接下来的日子里，孩童离奇消失的案件仍然持续在小镇周围发生。尽管增派了许多夜间守卫人员，对方似乎总能找到薄弱的漏洞下手。失踪名单甚至包括一名新婚女子，不过官方尚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是同一人所为。时至今日，可以断定的情报只有将事发地点连成一个圆，其圆心大致与小镇中心重合。来自农夫、牧民和醉汉的目击证词五花八门，多不足采信。
气恼的镇长无可奈何，根据事发地点多为边缘地区的现象，号召临时聚集所有儿童在教堂等等严加看守的聚集地过夜。不愿参与的民众务必加固门窗，牢牢看好自家孩子。众人的努力取得一定成效，似乎大大延长了案件的间隔。

雨后的天空浮云满布，一束阳光偷偷摸过云朵的间隙，在单调的画布落下一抹橙红的韵彩。大口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德雷卡双手环抱装满睡衣的偌大木桶。
眼看还有十几步就要到了，却还是一口气憋不上来，只好抛下衣裳靠墙大喘特喘。
一名经过的旅客二话不说搬起木桶走进水房，少年见状连忙站直跟到门口。身上披覆部分护具的客人腰间悬挂一把直刃短剑，她殷红的长发格外引人瞩目。
随着旅店的风波平静下来，卫戍士兵和赏金猎人纷纷赶往新的事发地点。眼下这位猎人样貌的年轻房客时常陪同一名受人景仰的中年男性外出行动，作为旅舍屈指可数的熟客为人所知。
“谢谢你。”
“店里的小朋友都要做那么多事吗？你应该慢一点。”略显成熟的女性嗓音透露刚毅与温和，好心的姐姐连声音都很好听呢。
走向门外的房客和大步跨进门槛的安妮撞个正着。
“是客人呀？沐浴的话只需跟小二打声招呼，不用到楼下来的。”
“例行巡察而已，毕竟接到委托特来调查这里发生的异常事态。请不要见怪，观察你们的日常起居也可算作我的分内之事。”
“调查吗？姐姐果然是很厉害的赏金猎人！”德雷卡充满好奇的目光炯炯有神。
“原来如此，我们看来和猎人一样吗？”女子举手撇开肩头垂落的长发。“这样说也没错。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大家都是同样自愿加入这场狩猎。目的是相同的。”
说罢，女子转身走出房间。
“你身上有胶水吧？到哪儿都能粘到些奇奇怪怪的人来。”安妮打来清水，倒入装衣服的木桶。
“我也不懂呀，你不是夸我讨人欢喜？”少年一件件展开浸湿的睡衣，检查有没有需要反复搓洗的污渍。
“是啦！也很讨打就是了。”女孩笑着坐到他身旁的板凳嘲弄道。
“别说了……一提就倒霉想哭。”
“哈哈哈，至少不用你洗客人的衣服。小灶也开了这么久，知足吧你！”
已经很久没有和安妮在轻松的氛围里搭上话，德雷卡开心地笑了，安静的水房一时洋溢快活的气息。
至少我们还会是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高空的阴云散去小半，日光淡淡的投影像花豹身上的斑块一样覆盖潮湿土地。眼看帮佣婶婶把最后一件睡衣挂上晾衣绳，少年怀抱空桶走回旅店大堂。
在门外迎头撞见独居阁楼的莎曼拉。只见她手提硕大的牛皮箱，身着紫黑相间的衬衣和一条黑色背带裙。
“你也要走了吗？”
“是的。”少女在石板路边放下箱子。“这里已经变得太过吵闹。你说‘也’是指最近有其他人离开吗？”
“没有的，都是些客人嘛。”德雷卡搔搔脑袋。“也祝你好运。”
莎曼拉蹲身直视他的双眼。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运气，但别指望它在关键时刻保住你的小命。记住了，不管在深夜听到任何动静，绝对不要朝窗外张望。害怕就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德雷卡……我多心了。是你的话，一定会没事的。”
“嗯…”
黑发少女双手提起皮箱，转身走向等待她的马车。
“再见了。噢，我一定会惦记你通透的这双眼珠。”
“再见。”
为了防止被安排更加困难的工作，德雷卡在楼道一遍遍假装擦拭已经溜得掉漆的光滑扶手。
“难道你怀疑我无法保证自身安全吗？”二楼传来一名中年房客的声音，正和他交谈的似乎就是在水房见到的好心姐姐。
“一点也不。毕竟您的专长就是将敌人的营地夷为平地。”
“哈哈哈哈~一点没错！”
话音未落，身披暗红长袍的年长男性疾步走下阶梯，披甲女子紧随其后。
“守株待兔的日子过太久了！我觉得很有必要去往新的事发地点。”男子在大厅不满地来回踱步，抓耳挠腮道。“寻找蛛丝马迹并不是我的强项，因为熟悉这片地区委派我来处理此事真是愚蠢的决定！唉，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战争早已是过去式了，民众亟需的并非对抗能力。”
“恐怕这只是长老们高傲的借口吧。毕竟除了我们，就只有那些半桶水的新人愿意接这活了。虽然您没有必要听从我的建议，但我希望您能快去快回。”对比来来回回的焦躁长者，巍然不动的年轻人反而显得沉稳。
“你说得没错。此处防备空虚，这里的人们更需要你。就照计划办，暂时分头行动。我认为你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区域安全。”
“是，教授。”
“保重。”说完，转身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