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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两篇沙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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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周写的两篇沙穆~


1楼2022-03-13 13:42回复
    雨落了下来  ————开始————
      ●
      他听见铃声,在那样的一场大雨里,微不足道的铃声。
      由他自己发出。
      从雨湿的山崖坠下后,穆发现自己在毫无印象的地方醒来,无法动弹。视线内能看到很多,譬如屋外的大雨,譬如木门里盘坐冥想的沙加。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想到自己可能在哪——一间木屋檐角的一挂风铃上,在风雨里晃出铃声。
      尽管匪夷所思,倒也别无他想。
      他乍一见到沙加,就知道这个惯独身漂泊的行客又在路上,这或许是江南水乡的哪间寺庙,他偶然投宿于此。沙加行过的地方实在太多,自己可能都记不清,也可能他都已经忘记了高原绒帐里那个束长发的牧民,忘记了他们匆匆相遇,忘记了那时候穆曾送他的佛珠含着怎样的心意。
      沙加手上戴的不是那串。
      也没办法啊,穆宽慰自己,他们遇见的时间太短,那些也只是无人挑明的心绪,作为世代隐居高原雪峰下的嘉米尔人,和沙加这样自南亚远道而来的背包客无果也是无可厚非的。
      何况他已死去,是湖边的坟冢一座,寄居风铃之身,又如何宵想生人。
      从恒河平原到此,可是沙加的路还很长啊。
      一位僧人走了进来,收起纸伞,对沙加一礼,问他可还习惯。
      沙加说江南的雨季早有耳闻,这般寺中听雨也别有禅意。
      他睁开眼,向上看,与晃动的风铃,便是穆,遥遥相对。他说,他与这檐头的风铃极有缘分,想问方丈能否相赠。
      方丈并无介意,只道既然有缘相赠也无妨。
      穆的归属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定了下来。
      方丈开伞重回细密的烟雨里,穆目送他走远,也看见屋里的沙加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到檐角,站在被打湿的木板上,踮起脚勾住风铃的末梢。
      穆是能感觉到那只手指的触碰与温度的,这让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点自己还是个活人的错觉,可那如隔雾花的感知,又警醒他,宣告他的真实。
      他看见沙加的眼睛,他们很近。蓝得清澈的眼中什么也倒映不出来,也什么都读不出来,六欲七情,空无一物。
      就是这样,从遇见的最初就是这样,沙加平常总闭着眼,穆不知道他如何行走如常。而他偶尔也有睁眼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双蓝眼睛,像他们的圣湖般纯净不可侵犯。
      但是当这双眼被沙加用来注视什么的时候,往往是让人心颤的凝视,无端而生,就像此刻穆的思维在这目光里凝滞。
      还好沙加取下风铃就闭上眼,继续盘坐冥思。
      被放在桌上的穆连赏雨的机会都没了,除了沙加,他再看不见其他。
      纷乱的思绪落下,他看过沙加的侧颜,眉心一点红,虽然对男人而言有些柔和,但也是风华绝代的好样貌。他承认他也有半分为色相所迷。
      那时候——好几年前了,背着行囊的俗僧像千年前的玄奘那样翻越山河八千里,他从雪山背面而来,孤身一人闯入了帕米尔,敲响穆的房门。
      穆收留了大病中的沙加。这个行僧是被上天眷恋的,凶险的一夜过去后次日就好转起来,有余力帮着穆放羊。
      那会儿沙加的汉语很生涩,藏语也不怎么样,他们就前言不搭后语地捧着一壶酥油茶谈经讲道,或者穆给他讲高原上流传的王的传说。
      这样的日子也不长,而其中某个大风的夜里,穆顶着星光回到毡房,那远离一切风霜的安宁之地,他看见手中卷着一本书的沙加撑着头在桌上睡着,桌上蜡烛的火光照亮他半边面容——小时候穆跟着史昂去远处的一间寺庙,在高山的峭壁上。那峭壁利刃似的,薄,锋利,其后的天空干净透亮。寺庙里香客众多,信徒不绝,他在佛前拜过,抬头时望见莲台上端坐的佛陀金像,塑像在日光中泛出神圣的金光,但穆当时就是想往上添点什么,他望着佛像,直到被史昂叫走。
      金色的长发,如果添上一串绿松石会不会更好?
      这个念头短暂地出现,被穆收敛进了黑夜里。
      沙加在帕米尔停留的时间不长,期间也常与穆行走在山水中。穆问他,为什么离开印度东行?他说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一些东西。
      他问,那,找到了吗?
      他答道,也许那一天永不到来,也许就是明天。
      在他口中明天里,沙加离开了帕米尔。
      穆送给他一串自己磨的念珠,一百零八颗,他们就此别过。
      不知道现在那串念珠在哪,但反正不在沙加手腕上。
      这时候穆在大风雨中的禅房桌案上,不得不又一次对着沙加的面容,无处可逃地想起往事。
      其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动过心,在一个南风吹动经卷的午后,写满梵文的纸卷散落满地,他俯身拾起,撞落了桌上的一只绿松石耳坠。
      清脆的一响让他晃了神,他望向门外,是高原的山水,这条路一直往前,他曾注视一个背影走远。
      远到八千里山川都望不见,远到至死不重逢。
      ●
      雨停后,沙加拜别方丈,拧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上路,风铃被挂在车头。
      他有简单的行囊,当时穆见到的也只有这么点,换洗衣物,经书和一些晦涩的哲学书籍。这些都被一层军绿色防水布罩住,不露踪迹。
      一天里,沙加会看着树影的变化判断时间,到了时候就拿出干粮混过一顿,累了就停车坐在树荫下看书或打坐。
      他居无定所,想来也并非每个风雨夜都有栖身地,那些买干粮的钱也不好得——他这算偷渡,没有身份证。
      穆不知道在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里沙加找到的是什么,这对他们这些红尘里打滚的寻常人而言恐怕是一种很难耐的生活,可对沙加,穆无法看出一丝一毫的厌倦或不甘。
      很早就听说印度有一种苦行僧,忍受常人之不能忍的痛苦,且就以此为修行。沙加的生活也有几分这种意味。
      车在土路上颠簸,风铃也时不时晃出声来,听上去清脆玲珑的,也算解了途中无趣。
      傍晚,沙加吃完干粮,向前方的村庄驶去。
      这座村子里城市近,建设得也不错,没有特别排外,有一家人愿意收留沙加一夜,他就拎起与背包,道谢住进了。
      一家三口人,有个十几岁大的男孩,正开着灯写作业,沙加就和他在一个房间里。
      或许怕吵到小孩,他手中把着风铃,却注意没发出一点响声。男孩看了一眼这金发的外国人,问他会不会英语。
      沙加当然会——英语在印度地位很重要。
      最后作业变成了两个人的故事,沙加让他先写,不会的他再讲。
      不仅限于英语,除了汉语和历史,各个科目沙加都能讲上几句,这倒是让穆奇怪,是印度僧侣教育太完备,还是沙加在旅行之余太刻苦。
      在男孩写作业的时间,里沙加征询他的同意,抽出书堆里的课外书,是本现代散文集,书名很文艺,封皮还崭新。
      风铃被他随手放在桌上,在男孩轻轻地晃动桌子中滚向边缘,穆以为自己就将坠落在地,会否摔坏也不可知,下意识地叫喊。
      在落地之前,他被沙加稳稳接住。
      沙加突然睁开眼,看向他,转过风铃几圈后发问——是你吗?
      穆下意识就答:什么?
      沙加问,刚才的声音,是不是你发出?
      穆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然能被听见,他看向男孩,男孩只奇怪沙加在做什么,并不像察觉到他。
      他说,是。
      沙加问他是风铃还是人,他说,他曾是人。
      难以置信的故事,就这样被沙加轻描淡写地接受,他甚至问他的姓名用以称呼。
      回答时,穆还是隐去了自己的身份不愿被认出,他说他叫“景”,是日光的意思。
      沙加应下,他们交换姓名,以平淡应对不寻常。
      直到风铃被放下,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他不看沙加,从被挂在窗台的风铃里看村庄的黑夜,看零落的星子,却不敢回头看身边的人。
      那个夜晚,那个在陌生男孩房间里相持的夜晚,他们比灯火都寂静,沉默中只有沙加翻页的声音。
      ●
      沙加什么都不在意。他不在意随身的风铃里住了个来历不明的人,他不在意那个人的来龙去脉,他也不在意饥饿、贫困与死亡,他不在意自己的方向。
      一种不在意明天的活法。穆有时甚至庆幸自己是一挂风铃,否则总有一日会困死途中。
      在无人的平坦公路上行驶时,沙加偶尔与他聊起来,很偶尔。必须要穆先开口,否则他们无话可谈。
      穆说自己也是佛教徒,生活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大地上,意外坠崖,睁眼就在风铃身上。
      沙加道,既然是远道而来的灵魂,不如就在他车上看看风景。
      穆问他,为何不以僧侣的身份行走,或许会轻松一些。
      沙加道,信者自明,神佛善缘,不必强求。
      不走出梅雨的江南,也不知下一刻是阴是晴。一直阴云笼罩的天空飘下几滴雨来,一滴正落沙加眉心。
      前方一直见不到村落,只有树林,而雨更大,细密如织,飘洒若云。沙加道一声得罪,将风铃收入怀中,停车路旁,将防水布罩住整个车。
      看来他历多了这样的雨,这块防水布厚实宽大,罩住整辆三轮也有余。他坐入其中,抱着他的行囊。
      沙加打起手电,用这点光照亮书页,读随身的书。饿了就吃一口干粮,困了就地躺下。雨珠打在防水布上发出巨大声响,却没什么能惊动他。
      睡觉时,他呼吸平稳,起伏很小。在严密的黑暗里,穆无法再看清什么,可他不需要睡眠也无法睡眠,只有做些什么才能熬过长夜。
      风撞上树叶的声响,雨滴下又滚落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的呼吸……这些规律而变化莫测的,足够他望到天明。
      大雨没有停。第二日,沙加冒着雨向前,但他们好像迷失在林中,如何也找不到人烟。
      沙加一直向前——他们不能回头——一直向前,不论东西南北地向前,沿途仍然一无所获。
      但他也不在意,在夜晚拉起他的防水布继续看书,和穆闲谈,说几年前他在乞拉朋齐,碰上洪涝季节,也是这样不停的雨,那时候他也没有车,他除了一包书什么也没有,但还是熬过去了。
      穆问他,靠什么熬过去呢?
      沙加说他有一定想去的地方,在雪山的那一边,离开乞拉朋齐,翻过山,就到了国界线。
      这场雨也一样。他这么认为。
      雨积成涝,村庄里的人都搬走了,沙加在能避风雨的屋里歇了一晚,向其它可能有村落的地方行去。
      在大雨面前他的路途被迫中止,他坐回车上,可是干粮已经吃完,沙加还有余钱不错,却也花不出去。
      穆知道他的困境,却什么样做不出,他无能为力。
      沙加收起空荡荡的装干粮的袋子,靠在他的书上,甚至笑起来,说,我给你讲经吧。
      穆没回话。
      不用去看,沙加躺靠在书上,闭着眼念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时间过了很久,应该是很久的,穆说不出时间,但沙加已经念了很多。他想打断他,够了,沙加,不要再念了。
      沙加问他不愿听吗?那可以再换别的,吉祥经也可以。
      不是不愿听,穆说,已经够了,他应该休息,而不是为了经文耗空气力。
      沙加咳了一声,他按开手电,借着光摸索他的行囊,取出一叠衣物,自层层包裹深处牵出一串长长的佛珠。
      如果没有认错,那是穆当时送他的。
      沙加将佛珠缠在腕上,在指间碾动,笑道,他还有一定想去的地方,还有一定想见的人,所以大雨会停,路会出现。
      他低头埋首在珠串中,低声念颂了一段经文。
      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觉不出来。伤怀不是,欣喜不是,遗憾不是。
      只是觉得有点失落,又不知道何来何去了。
      这是否意味着沙加还记得他?那个一定相见的人会是他吗?
      或者……穆一时觉得还不如沙加忘了他,他们都是彼此的过客,错肩而过,倘若上天还有点慈悲心肠,就合该这么做,让他的念想埋入坟冢,无疾而终。
      沙加抱着那串佛珠,好像睡着了,手电的光照亮他的侧颜,他的嘴角,好像在笑一般。


    2楼2022-03-13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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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3 00: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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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最终脱险了,到另一座城市,沙加打了一周零工,备了钱粮再上路。
        穆问他要到哪去,他说到西边去。
        那串佛珠又被他收了回去,好像只是大雨里的一场慰藉,沙加还是俗尘不染地行走,不与人交,什么也不留下。
        沙加的旅途来到龙门石窟,伊水西岸的崖壁上,诸天神佛静坐,立掌注视人间,威严尽显,慈悲尽显。
        隔着长水,他拜了拜,又坐上三轮。
        穆问他,他想去的地方是哪?
        沙加答,是神佛座下的净土,背靠高山,有终年不化的雪峰。
        他又问,他想见的人在那吗?
        沙加答,是,他在那里有一间暖和的房屋。
        他问,若他不在呢?
        沙加答,那就去找他。
        他问,若他已死了呢?
        沙加道,那就去他坟上祭一杯奠酒。
        他问,若他喝不到呢?
        沙加笑道,那我替他喝。
        挂在车头的风铃在响,有没有风都在响。
        ●
        在那片神佛座下的净土,雪峰终年不化的水草丰美之地,孤身的旅人背着行囊徒步前行,他只持一根挂着风铃的长树枝做拐杖,逆着风一步步向前。
        多年前在此停留的记忆已模糊不清,沙加无法找到那个收留过他的毡房,只好挨个敲开家门。
        这时候的穆一直沉默,只当自己是挂风铃。
        当沙加敲上他熟悉的门时,穆还是忍不住报出主人姓名——史昂。他的养父与师父。
        史昂请沙加进屋,而他只是问,是否知道一个叫“穆”的人。
        当然,史昂当然知道。他当然为沙加指明方向,向亡者的坟场。
        他说穆三年前坠崖而死,尸骨早已下葬。
        沙加好像全然不惊讶,只是请史昂带他去坟上。
        他如所愿地祭了酒,当然,穆是喝不到的。在埋葬尸骨的石堆下,骨肉与灵魂永离,寄身风铃的穆收不到任何祭奠,或许这种祭奠也不过是生人为自己织造的慰藉。
        沙加又戴上了那串佛珠,一颗颗磨过,对穆的坟冢躬身一拜。
        穆问,不遗憾吗?
        沙加说这是他早已知道的结局。
        他说他生来有一双能看穿命运的眼,这些血肉之胎的生死只在他一眼间。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在帕米尔停留。他说,他走出了很远,走到这片陆地的东边,和穆隔了八千里山川,站在离岸的海风中,捻动佛珠的时候,莫名想要西折,回到那片绿草茵茵的高原,回到那间不沾风雨的毡房去。
        他就此西返,不在意山高水远,不在意生死永隔。他提起风铃,说,你是意料之外。
        穆又一次被高原的风吹过,又一次被沙加的指腹划过,发出细碎的响声。
        沙加问,穆,你有一定想去的地方吗?
        穆说,有的,有的,在我还在帕米尔的时候,我就想去看看你的路途,看看我们相隔的千万里都是什么风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重逢,但是现在,沙加已经牵起风铃,一步一晃地走上离开高原的路途。
        他们的八千里山河,还很长、很长。
        end
      ————逼逼赖赖————
      有风来,经卷覆盖了经卷,箴言吞没了箴言。
      ——余秀华
      来不及相爱,雨落了下来
      你感叹人世的时候,我心里升起黄昏。
      选好树枝,一起倒挂。
      我们有千万里的距离,千万愁,一喜。
      它们相互抵消的时候,谁都流泪。
      ——余秀华
      是我目前最喜欢的一篇沙穆


      3楼2022-03-1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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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开始————
          ●
          那个男人已经在雨里站了三天,在穆的毡房外,静默地站立。
          在西藏的雨时,穆不知道这场雨还会下多久,就如他也不知道那个男人还会站多久。在这场雨开始的第一天他就到来此地,那个异乡人有着不会被雨水洗刷褪色的金色长发,是碧青的夏季牧场明丽的一处。他对天地坦诚,孤身站在穆毡房的不远处,他如天地间孤单的一柱。
          贵鬼怪叫,穆先生,他站了三天了!他一点东西也没吃,我们请他进来吧!
          穆给了他一把伞。
          小孩撑开伞冲进雨幕里,他和那男人交谈,不多时又跑回来,说,穆先生,他不愿进来!
          穆揉揉小孩的发顶,说,贵鬼先去看书好了。他扯过一块布,从桌上捡了些糌粑青稞酒,撑起伞蓬,走出毡房,走入迷离的雨幕。
          草地上的男人年轻得惊人,应该与穆同龄——穆难以想象,这样青春年岁的年轻人,应当在肆意地挥洒青春,为何偏他远走他乡,在大雨中阖目立掌,如神佛塑像走下莲座,误投俗世却仍然出尘。
          穆撑伞遮住他,将酒食塞过去,问,异乡人,怎么来此?他的姓名呢?他的由来呢?
          沙加。他说,他名沙加,他来这里找一个人。
          穆笑道,若是帕米尔人,或许他能帮上忙。
          沙加道,不必,只是他曾经住在这。
          穆道,那应当是许久之前了,他现在也在这住了有很多年。
          沙加问他,那是他的羊圈吗?
          穆道,是啊,他喜欢羊。
          沙加道,他也养过一只羊,许多年前就死了。
          穆问他也是牧民吗?
          沙加道,不是——他也养过一盆兰花,也枯死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穆问,他找的人已不在此,他又为何来?
          沙加笑起来——雨打湿他,金色的发丝曲延着贴在面上,显露出眉心朱砂小痣的踪迹,被雨水洗浸的双唇不见血色,那点朱砂痣是最夺目的色彩。
          我当来的,便来了。他说。
          穆问他,喝点酒吗?就算是夏日也不应这样淋雨。
          沙加摇摇头,在新长出的柔软青草上盘坐下,合掌念诵一段经文。
          ●
          彼时高原上大火烈烈,吞没了草枝上安躺的年轻躯体。滚滚浓烟里一切化为飞灰,黑烟之下,混迹在葬礼众人中的沙加念毕一段往生咒,抬手拂动右耳上孤零零的绿松石耳坠。
          耳坠由那现在四散于晴空的年轻人赠予,那个长发秀美、眼眸如碧的年轻人,在满座亲朋的送别中远去了。
          他的灵魂归入轮回,沙加看 得见的,他一直看得见——他虽是人造的神佛,却自有非人之处。自年幼时,他便能与寄身塑像的佛陀相通,而他一眼望去,生者命途与亡魂经迹无他不可勘,他看得见魂灵隐没于大火,无知无识地走向佛陀怀抱。
          那个世界上与他唯一有纠葛的人就这么死去,沙加一身干干净净,半点因果不沾。除却他欠下的。
          他想,不负如来不负卿,大概是痴人说梦,最后落得像他,像那个百年前的六世活佛,他们都一无所余了。
          穆曾经送给他一只绿松石耳坠,说,觉得这耳坠很适合他,可惜只有一只。
          耳坠被沙加戴在右耳上,从那时戴到葬礼,从他们遇见的第七天到穆已经不在。
          那些曾经没有被回应的,沙加都在此刻的浓烟里让灰尘滚过,滚进了肺腑,如蚀心虫蠡磨食他一身佛骨。
          沙加抱养了一只小羊羔。
          那小羊乖巧,有一身绵密轻软的绒毛,沙加有时候坐在茵茵绿草中,抱过小羊摸两把。
          自离开南亚,活佛便在这异乡的高原上住了许多年,直到他的小羊长大,会与他伴着在纳木错岸边行走,缓步行过水草丰美的沙泮,在沙加站在湖中时在岸边等他回来。他们一起在天水不分的圣湖旁,在牧人的铃声里,在玛尼堆牵曳着的彩色风马旗下一起走向归途。
          直到他的羊垂垂老矣,终有一日死去。
          那天沙加还抱着羊,他靠在羊背上睡着,绵软的绒毛为他织成温柔细腻的梦境,以至于沙加未来得及睁眼,未来得及看见那故人魂灵究竟去往何方。
          他埋葬了他的羊,他去往远方。
          东行的道路漫长——沙加不是行路世间,他游走世间,这万丈温软红尘避他,他不与人交,静默如木石之身。
          在一间寺庙里,僧侣辩经,沙加听到有哪位僧人说,游鱼只七瞬的记忆,呼吸之后,过往的痛苦便消失殆尽,又是新生。
          他捻过耳上的绿松石,啼笑皆非。
          人可以如游鱼,相逢陌路的过客可以,穆也可以,唯独沙加,他沙加不行啊。
          那时候他于庭院低头,空明积水里映出他的面容,只有眼眸看不清颜色,此外没有任何地方与十余年前有差。
          那时候沙加站在寺庙古树下,满树红绸寄愿,他也系上一根,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如一寻常佛徒般拜了三拜。
          那时候他祈愿,游鱼 用七瞬世间忘却前尘,那么他用上七世,不求前尘尽望,求一个生因必果,花落实结。
          长风吹动枝叶,光影晃动间满树求愿也摇曳不止,仿佛是九天之上的神佛真的降临庙门。也就在那间寺庙里,沙加路过僧人禅房,看见窗台上一盆紫月荷兰,在古刹旧败的角落里幽香绽放。
          沙加讨了来,带在身边。
          这种花的花期长,在沙加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大街小巷的那段时间里它依然不为所动地芬芳着,在梅雨时含露,打湿他的指尖。
          草木寿数也有限,沙加看见那道魂魄落入围院人家,他便再也没认清江南的青石砖瓦。
          那一天,陪伴沙加多年的绿松石也磕碎了,碎片被收纳在一个小匣里——匣上还绣着藏羚羊,是沙加从高原带出的物件。
          沙加笑道,这样一只也没有了,倒也没那么可惜。
          当他话音落地,失去生气的兰花飘落一片花瓣,他再听不见一声回应。
          飘落的花瓣被沙加捡起,他不在意上面的泥土,将枯花贴在唇上——仿佛那就是一个彼此都柔软的吻了。
          沙加再遇见穆是在江南的一座桥上,桥上往来熙攘,他不在意各种目光,仍然闭合双眼,立掌而行。
          一步跨上桥头时,他听见有人叫他回头,可他回过头才发现,那恐怕是他自己的声音。
          隔着形形色色的人群,隔着千山万水、生生世世,沙加还是能一眼就认出穆。是众生中芸芸一位,也是他最蓦然回首,是他明明走上拱桥也要耗尽所有气运遇见的人。
          穆的眼睛,那双时常含着笑意的碧绿眼睛被人群漠然吞没。
          也许穆甚至都没看见他,甚至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揪心,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最好不过陌路。
          如果穆回过头呢?
          也许他还会奔向他,为了一圆前世今生冥冥中的缘分,为了告诉沙加都可以结束了。
          沙加最后留在桥上,直到一滴雨水打在他眉心。
          冒着烟雨,他回到住处,点灯续写未抄完的经书。
          纸叠了一摞又一摞,最后一个字落笔时,他想,他必然是读这些微言大义的经书读傻了。那诸天神佛个个都在劝他放下,劝他脱离顽执苦海,劝他回到他们无情无怨的长生天,只要沙加愿意,他可以端坐莲台香火之上,无愁无扰。
          他不愿意。沙加固执地一遍遍念给自己听,他不愿意啊。
          可是经书已经抄完,他也已经忘记,忘记如何去奔赴,然后拥抱一个转身之后就注定亡逝的魂魄。
          沙加将经书丢到一边,打开窗,任风雨吹进来。
          随着雨滴一并撞入他檐下的还有一只小飞蛾,也许是朝着他点的烛光而来,那点熟悉的温暖足以吸引雨夜里游荡的亡魂,吸引一只小飞蛾扑火而来。
          飞蛾撞上烛焰,几乎是瞬间就化成飞灰,那么微小,那么不足为道。也只有在那一瞬才吸引了沙加的注意,让他看见魂灵的出壳,眉眼如今晨桥上。
          一缕烟尘出窗,他的手被烧出燎泡也揽不及。
          他是来找我的吗?沙加想,是不是我没有追过去,所以他才来找我?
          他扶案而起,追着那抹魂灵闯进雨中,在无人问津的小巷尽头,他朝着不会回应的故人问,穆,你来找我吗?
          没有回答。大雨淋湿了他,可是没有人回答。
          魂魄穿越重墙,进入他的因果之眼也看不见的地方,沙加跌倒在雨幕里,长发湿透,双眼也湿透。漫漫长路上他终于狼狈一次,不再从容,不再以经文麻痹那些肺腑里积压的尘灰,那些沉疴一搅,痛得他肝肠如断。
          可他扶着墙站起来的时候是笑着的,他笑着的时候是活着的。


        4楼2022-03-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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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的第四天,沙加在草地上盘坐冥想,那些酒食未动,他不进一粟一水,他仿佛不以此维生。
            穆仍然带上新的酒食,撑伞过去,从衣兜里拿出一枚配饰,说,觉得这与他相配。
            那是个绿松石耳坠。沙加睁开眼,拿过那枚耳坠,放在眼下把弄着,如同品鉴什么珍宝般看过好几遍,却交换到穆手中,道他更希望能戴在穆身上。
            穆解释这并不珍贵,只是小时候偶然得到的玩意。沙加笑着应下,但怎么也不愿收下,一定要穆自己戴。
            穆在他身侧坐下,问他,是在找那个人,还是等那个人?
            沙加道,他确实在等,却不是为此。他在等某一日能舍弃这一身佛骨、血肉、纠缠不清的因果,都还与神佛,只留下 他最干干净净的灵魂。
            像我曾爱你那样,像你曾奔赴我那样——奔赴你。
            第五日,穆和贵鬼 从葬礼归来,回来时他看见沙加在大雨中用伞遮蔽了一方小天地,他烧着几卷写满了字的纸,碎屑和烟尘再怎么飘也拘于这一小隅。
            沙加浑身湿透的样子在穆看来却丝毫不狼狈,当他看过来,那双透蓝的眼眸看过来时,穆的呼吸总是缓缓,要到沙加挪开眼后很久他才反应过来。
            纸卷烧尽了,沙加交给穆一个小匣子,嘱咐他务必等他离开后三个月再打开。
            第七日,大雨停了,沙加向穆的毡房久久躬身,他与穆道别,说,他最想再看一次那双眼睛,如今他心愿已结。
            高原上,晴风摇动鲜嫩的牧草,碧涛无边,起伏无际。那异乡人孑然一身,走进茫茫青浪走,一步一方,他会走到杳无踪迹,在千山之外,在红尘之外。
            穆莫名地捂住了心口。
            ●
            惯爱远游的史昂回来了,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金发的男人,是个佛徒,眉心有朱砂,至多二十多岁。
            史昂想了想,说,这人他应该是见过,可那是三十年前,那时候二十岁,现在也该五十岁了。
            穆说,或许吧。
            他煎了一碗酥油茶,走进他的羊圈,和那些嚼食青草的羊一起漫步在草地上。
            穆先生——贵鬼从远处跑来,大喊道,不好了穆先生!
            穆扶住不停喘气的贵鬼,擦了把小孩额头的汗,问道,怎么了?
            贵鬼说,东边的赞巴告诉他,抓到了一伙异教徒,他们用人骨头做了法器。他们自己交代说那些法器都是用一个金头发男人的骨头做的,那是天生佛骨。
            哪个金头发男人?
            这高原三万方,哪个金发的异乡人误闯?
            就连贵鬼都知道,很可能是沙加。
            而穆更是知道,只可能是沙加。
            他说他一身佛骨,愿还与神佛。
            穆闭上眼,吸进一口气时心口钝痛,他抱住贵鬼,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不是死去,他只是了结心愿。
            那夜里穆走去了纳木错,夜晚的圣湖看不分明,月亮也无的夜晚,他提一盏灯,涉岸而行,行巡湖边以当积念经文。
            穆在岸边的草地上躺下,藏袍的袖子都不记得拉上,但他熄灭了提灯的光。
            在阖眼之前,他看见一只腹有萤火的飞虫扑动翅膀,向他而来。
            end.


          5楼2022-03-1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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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哦!这种禅意棒透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2-03-13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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