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末年，千里同风，百姓各得其宜，行商走货者渐起，富藏于民，自生百般乐趣。自童丱起，京中便有街名夜市，千灯照碧幕，笙歌彻晓闻。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常有文人墨客日暮相将去，漫聊喧哗，摇笔即来，撰成几段风流。因所录所谈亦皆是炊烟之气，民生之安，为坊巷所交誉。）
（三节两寿时，夜市中更有灯节游街，新腔鼓调，盛况非常。故而每逢佳期，父母也难得大量，允我休沐一日，闹夜市以博闻。如今一算，也有十载。见闻未长，玩心不减。朝肆暮家，未有吾不曾探访者。或许也正因如此，南边来的姊妹北上而居，也是遣我去引她四处熟悉。）
（曦者，晨之初光也。饮曦亦如是，态浓意远，骨肉均匀，眉如翠羽，肤比凝脂，行走坐卧更有江南遗风，观者生怜。我乃俗物，见美人如此，不觉稍敛顽态，规规矩矩邀她往夜市同行。幸得她柔心弱骨，一来二去，更为亲近，游兴也多了几分。）
（二人为人潮所挟，徐徐而行，途经江南酒家一间。风吹旌旗，只辨得一个“忘”字。不觉兴起，指而嚷道）看！那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江南酒肆，我额娘想订个里间，还需提前半月呢。你下回可来尝尝，与南方的比又如何。可惜今日突然，咱们是排不上了——
哎，你看那个——（眉目流转，由近及远，落在斜前方一簇人群身上。）他们好像在看杂耍。这儿的杂耍可多了，每年总有几个新班子来。不过，我也从话本里听说江南多从文，喜风月，大概是不好这个。你往后在这里，恐怕得见不少。

-多年在外，京城风景于我已经是极为陌生的，数月里来总是深居简出，也许是在外时候习惯了一人独自居住，如今人多了，热热闹闹的，着实有些不习惯。这繁华京城，我原就知道自个儿是一定要回来的，江南山水，金陵四时再美，也不过客居须臾，只是不知道这一日来的如此突然，险些叫我觉得猝不及防
-好在族中姊妹众多，家人之间也是亲厚，特意请了族中姊妹带我一览京中风景，这番好意自是推脱不得，况且往后日日在这座城里，总得要慢慢熟悉的，能有一人相引，也少了我一人兀自流连。听得往夜市去，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不同于南边的风景天然去雕饰，京城之内处处透着精致的风雅，是玲珑剔透的玄妙心思。信步走在夜市里，看街市人来人往，灯影幢幢，身畔相伴佳人冰肌玉骨，妙姿婉转，亦燃起兴致。顺着她手指方向见旌旗下的酒楼食肆，路过楼外时候也能听见口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般受人欢迎，想来味道定是不差，下回先订了位置，请你来一道尝尝
-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不强求不苛责，虽早已习惯南方山温水软，四季变幻，却也会慢慢习惯京城的人情风物，纷纷扰扰。继续向前，忽然听人出声轻呼，顺着方向瞧过去，原来是有杂耍班子。年幼时候曾在京城里见过，不过到了南边多爱听评弹戏曲，婉转沉吟，缠绵悱恻的，这样热热闹闹的鸣锣击鼓却委实少见。顺着她的话儿点头，知她的话颇有道理，莞尔
：这文雅风月虽好，却是高山流水，曲高和寡。杂耍班子不同，人人都爱，老少咸宜，热热闹闹一堂戏，不必费心，只需捧个人场便好。

（古来朔方尚武，唯有地雄边服时，才有骚翁墨客魂飞前宋，诗随流水咽，眉学远山。然，南橘北枳，此风雅非彼风雅，多生了几分平铺直叙的坦率，也欠了三寸婉转风流。恰逢去年有闺友随夫下扬州，辗转传书，也道尽个中謷牙诘屈。方知那江南之处，销金小伞可揭高标，汲泉点茶须待一刻，言语脉脉，行事迟迟，不似京中热闹风风火火。）
（犹可见南北之别，坊巷如此，阍门更甚。常闻宫闱深处，满蒙为尊，虽迎合时兴也弄些风月，到底是蜻蜓点水，本性难移。再观眼前人，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为何要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不测之渊？）
（我虽自顾清净，不好管他人闲事，但天缘凑合，怎好袖手旁观？再者她抱朴含真，未必知道皇城秘事的吓人之处，或许还将侍奉天威视作赏心乐事，全是被族中那般腐朽老儿给糊弄了来。）
（一时心思入怀，半是玩笑，接道）这是别人的戏，捧个人场，赏个铜板儿，皆大欢喜。但这要是自己个儿的戏，就两说了。
你瞧着京中的热闹喜欢，便该多看看，否则日后往高处去了，也没这个机会了。（不待她细问，伸手去扯她衣袖，沿街漫行）从前我在老宅住时，有扬州来的人造访，说你们那儿最是自由烂漫，没咱们这么多规矩。我还羡慕呢！没想着你却千里迢迢地来了，这是何苦？

-我以为有舍有得，故而庆幸能得一遭机缘，南来北往看一回江山风流，却也因为闲散惯了，不似这京城里的高雅贵女，迎合着旁人的笑容做出最好的模样，偏爱自由自在的肆意与闲适，不管别时今夕何夕。身处京都周遭热闹繁华里，我虽能真切感受到这份欢愉，却还是察觉自己独守一人，于这热闹中穿身而过的匆匆过客。
-缺了京中人的尊贵，却添一抹南来温润。算来这遭我本也是极不愿意回来的，同友人约定还欲往琼滇地一窥究竟，观苍山赏洱海，触自然鬼斧造化，而今回来大约得彻底断了念想。许是不甘的，却唯盼着往后还能再得一番因缘际会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人能一早窥破命运的棋局，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复听一句高处，秀眉轻蹙，从前在南边，听人说起京城中的朱门侯户，已经要称一句高处，可她不同，生于京城长于贵府，何处谓高，便如我没有那玲珑心思，却也能参悟一二，却也不啻惊雷。饶是如此，大约习惯了心思掩藏，片刻眉目舒展，亦觉这归京数月来，从未有人同我提及这话儿，含了侥幸心思，只以为这高处是自个儿想岔了，这般放纵爱自由的性子，可受不了那条条框框规矩礼仪的束手束脚
-衣袖被人牵扯指尖，亦随着她的动作向前，还未等到多问，又听她话儿，自由烂漫是真，江南之地鱼米之乡，亦是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不必日日忧心生计，况且那处山水温润，连带着人也缺了追逐之心，更增无忧。故而也是抱实以对
：我也不曾想这么快回来，原还打算往琼滇去，听闻那儿花木四季长春，总不凋零，风景极美。不过阿玛传书，要我三月前必归，总不好违了双亲意思，这才急急赶回来的。

（文人看南诏是琼滇，高门看南诏是南蛮，同是摆弄风雅，却莫衷一是。此为高低，此为贵贱。我既是羡她阅尽千帆，更不忍见她为池鱼笼鸟，画地自限，最后徒留半生风流，一世追忆。）
（街巷灯火不熄，人流不止，一夜鱼龙舞步贯彻东西，将长路分作两半。扼住她臂弯，往边处引，隔着人墙去看星桥铁锁，火树银花。满目皆是繁华锦烂，笑语盈盈。此情此景，明年今日才可得见。只是那时，身边人又在何处？又是何人与我放歌纵酒？）
（彼时宸宫深深，她又可否会恨归期太早，未去见四季常春？）
（心中千千结，难免忧形于色，再看良辰美景也难赏心悦目。待锣鼓渐远，才与她续道）你在那里好好呆着，偏要你来，你怎么也不仔细问个清楚？
我听闻，老宅对街的荣佳府里也从奉天老家请回了位格格。说是早早学会了这珠规玉矩，好等来日入选侍奉宫闱，说不准——叔婶儿心里也是这个意思。
（左顾右盼，既是看人，也是探路。稍稍将嘴凑近她耳边，悄声道）你若不愿，现在还走得。等再过一月两月的，也由不得咱们了。

-数载自在于我，是岁月格外的馈赠无厚爱。自是不愿辜负时光匆匆，亦是因为心里从来隐忧重重，怕这份安逸自由得来太容易，终究有一日得连本带利归还回去，可看过山高水远的心志，走如何甘愿困顿在重重亭台里，救赎不得？藕臂被人环于手间，亦回手轻握她柔荑，而后一番话，我虽也曾暗自揣测过，却终究没有一探究竟的勇敢
：那时候阿玛传书，只想着许是有事儿，故而也不曾多问
-扪心自问，若是换了现在时候，或许自个儿依旧不会问。彼时远在江之南的无垠水乡，京城中风云变幻，人事更迭不过如话本子里说唱的故事，只是一局外人而，那时不曾料想过，有一日也会成为故事里的人，画地为牢，面前依旧端着笑容，言语之间却已见勉强
：我在南边自在惯了，不懂京城里的交往规矩，那城里头规矩更比天大，阿玛额娘必也知晓，许是不会叫我去惹人笑话
-话儿虽如此，却无底气。谁人生来便能规行矩步，还不是一日一日里摩挲出来的，倘若有心，这些皆非为难事。只是我曾在南边，遇见过一个有趣的人，诉说江南烟雨，传说佳话，原以为能一直结伴徜徉山水，那时候走的急，连告别也不曾有，这时候再说走，谈何容易
：这岂是愿意与不愿意就能说得通的，阿玛额娘高堂在上，纵有自己心意，却也有孝道当头，况且即便一走了之，之后又能如何
-抬眸看她时候，眼眸清亮，似天上闪烁星辰，我不知道她的话儿是否是阿玛额娘心意，却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却仍心有寄盼。即使徒留失望也是无奈，我虽爱肆意的自在，却无力反抗命运注定设好的局

（女子有四书，曰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崇圣训，景贤范，自唐及明，镂心鉥肝地设法将女子束在池笼，以这重规沓矩压在女儿肩头，遑论行走坐卧、言谈癖性，还是姻缘死生，皆由他人做主。越是从顺，越得称羡。倘若落了个不如人愿的结果，便要将罪责推给天命。老天何其可怜，背了这么多的无妄之灾。）
（或许我这是歪理，才受了多年爹娘与族人的攒锋聚镝。在他们眼中，只有怜姐自是闺英闱秀，庄庄其士。但那又如何，浮名于我皆不是，心悦才好。）
（我心悦于名川大山，心悦于湖光水色，心悦于好义游侠，心悦于巾帼扫眉。以曦娘柔骨，纵然肯移孝为忠，屈身去攀了那阍门红瓦，但我仍不忍她折弃本心，把本来大好的逍遥人生，去换一帽珠翠朱冠。不免再劝）
虽说这也不过是我的揣测，但以你的秀容才情，进奉天仪，也是担得的，只是我总以为可惜。掐指算来，族中女子也有七八，志向在此的也有一二，不如叫她们去，大家彼此称心。
（向前快走两步，转身倒行，与她把手相对）若你不说也不问，她们只当你默许了的，谁又在意你愿不愿意？而今你既是来了，总归要为自己打算。你的山花星辰、你的天高海阔，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择曦为名，不知阿玛额娘以何做注，我却私以日初出时分为曦，晨曦初露，日光满城，温润温暖，却不以灼灼姿态凌人，而此亦为我心中所愿，可世事之间的缘分从来奇妙，我虽不信什么命途早定，却也不信人定胜天，接受与反抗，原本在各人心气不同，我望着她，知她怜惜于我，不忍为笼囚花，作茧自缚。握住她柔荑的手指添了点儿力道
：哪里有那么容易？
-古今道理原本相通，那座红墙是一道围城，有人避之不及，有人趋之若鹜，庭院深深的寂寥，却敌不过泼天富贵的荣耀，只是因为我心不在此，我心在山水，在塞北大漠，在江南水乡，可又有几人能真的得偿所愿，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微微叹息，数载孤独里，我知晓自个儿的性子，不论在哪儿，我大抵总是难移了这份本心的。或许我也该是庆幸的，这么些年有幸看过那么多旁人许是一辈子也无法一窥的风景，即便往后重重深锁，到底有岁月可供回首，不至于十载岁月，一片空白
：说了又能如何？我们的未来从来都不只在我们自己
-不入四九，自然还有别处，心知这次回来后，必然不可能再回去，往昔种种，都已成为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若是如此那往后在那儿都好，又有什么不同。这次回来，眼瞧着各位兄姊家中已有小儿长成，一回一回都告诉我再不是从前随性年幼的时光了。回眸望向她，她虽是我们这辈儿里年岁小的，却也终究不似那些侄女儿们年幼，笑着看她
：那你呢？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灯火如昼，雕轮如云，纵是月明星稀，也映出万里锦绣，这何尝不是人定胜天？自始龀开慧，而今蒙学也有十载，通不了九经三史，却偷读了不少孤学坠绪，早已是旁人眼中的放诞任气之辈。即便外人不知，但父母心如明镜，断不肯叫我轻易出去丢了脸面。我也乐得如此，一饮一啄，优哉游哉。）
（而她虽饱览千帆，见过崇山秀水，却承父母重恩，不肯少条失教，实在可惜。但他人抉择，岂能由我左右，话已至此，也只好顺其自然，强扭不得。）
（缄默杜口，略有叹息，也咽下肚去。片刻，才笑应）不过想来你爹娘看重你，自会为你安排前程，也未必似荣佳小姐般命苦。不似我、
我呀，虽不惧这些弄人的造化，但也是因他们照料儿女有失偏颇，轮不着我去享他们眼中的滔天富贵。这样也好，我乐得逍遥。倘若将来年岁大了，他们愿意养我，我便在家里做个养尊处优的姑奶奶。倘若他们与我有嫌隙，不愿我在府中久留，那边去找个神仙观宇，修身论道去！
（兴起，满篇胡口也眉飞色舞，仰望头上灯花似锦，面露神往）本来我也想做个话本中的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妙！

-往后种种，又有谁能尽数揣测，既然回来了，唯有边走边看，只是不论结果如何，唯求个心安而已。抬眸望天，江南塞北，同一轮明月，见过悲观，目睹离合，却始终无欲无求，高挂夜空，看似光影普照，实则偏就数它最是无情
-承父母恩泽，生我育我，与我衣食无忧，数载逍遥，亦曾见天灾人祸时候，一个个鲜活生命消亡时候的无能为力，却也庆幸自个儿无需受此困扰，如此恩泽，何以相济。虽无兼济天下的雄心，却也不能做到独善其身，终究在这个凡尘俗世里，心有羁绊
：越来越混说了
-不由嗔怪一笑，不过那些玩笑话里，多少也有几分真心，青灯古佛，江湖侠影，都是我曾经也寄望过的生活，却终究要回到世人眼中的正途上来。同她今日这一遭出来，也叫我看清了许多事情，那些原本就存在，自个儿却一厢情愿不断忽视的事情。花自飘零水自流，没有闲愁，唯于正视，既然求不得，那便不求，只寻个安心便好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双手交握，感念今儿她同我说的这一番话儿，亦晓得她的推心置腹，只可惜终究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双亲高堂犹在，纵年幼时候能得一时任性闯一片天地，可时候到了还是无能无力，瞧人点头后方拉着她一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