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泠川在客栈中,边打着哈欠,边听张良说着辨合之事。她本该去听他的辨合,可那天,怕他睡过头,一直撑到了半夜。张良是睡醒了,她直接没了精神,所以就留在客栈里休息了。
张良抽到的辩题,是历物十事中的“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名家弟子论述说,人们总说天高于地,却可知,天之底为地,地之盖为天。天之底即为地之盖,可见天与地同卑,地与天同高,天地同齐。高山之麓,下接洼泽。洼泽水面,上承高山。可见高山之麓为洼泽水面,山与泽齐平。
张良听后,取出算筹,不紧不慢地与名家弟子罗列陈说:
“天与地卑,其上者九万里,若卑为地,何不见鹏鸟曳尾涂中,此其一也。”他放下一枚算筹。
“地与天齐,其下者九万里,若齐与天,何不见黄泉之水倾落,此其二也。”他放下第二枚算筹。
“天之底,走兽飞禽之所息也。地之盖,百谷草木之所生也。何不见草木行空,走兽涂地,此其三也。”他放下第三枚算筹。
“天之极,九重天外,河汉无穷。地之末,九叠泉下,往者长安。若天地同齐,当寻星辰于九泉之下,谒先贤于九天之外,问君可乎?此其四也。”他放下第四枚算筹。
“高山之麓,林木萋萋。洼泽之水,游鱼鳞鳞。若山麓为泽面,何叹缘木求鱼,寻之无方?此其五也。”他放下第五枚算筹。
“先师孔子云:‘高山仰止’。夫人之观于高山,必仰首而望。视于大泽,必俯首而看。焉有立身山麓泽面,而俯察高山,仰观大泽者邪?此其六也。”他撤去三枚算筹,将剩下两枚一横一竖摆成代表“六”的排列。
“凡此六者,足证其谬。先师孔子亦云:‘景行行止’。天地同卑,山泽共齐,之于人世,何以行止?此其七也。”他摆下最后一枚算筹,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起身作揖。
张良说完时,泠川的脑子还有些迷糊。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倒时差一样,糊里糊涂间,竟嘀咕了两字:
“无聊。”
张良的神情必定有所变化,只是泠川根本没精神抬头看他。
“‘无聊’?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语气里听不出气恼,语调文雅吐字清晰,平静得一如往常,让泠川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强打起精神,勉强露出微笑,道,“不,您足智多谋,才高八斗,不无聊。”
张良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泠川依稀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像是“你看我信你吗”之类的话。他在暗暗谴责她的心口不一。她不得不掐了自己的手心,让自己清醒些,再与张良道:
“你的话自然是字字珠玑,直击要害,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我是说,辨合这事,挺无聊的。争一个胜负,可你看名家的那些谬论,纵使他们辩赢了,得利的也只是他们。他们获得了名声,天下人却什么都没有获得。不过嘛,他们的那些观点,至少会让人思考一下描述事物的方式,但我对他们是却之不恭了。”
先泼一碗苦药,再递一勺糖,她这真是……张良在心里暗暗叹说。
“确实如此,我这次参与,也是为了儒家的声望。”看到张良的脸色温和依旧,泠川又放松了下来,继续打着哈欠说道:
“这不挺好,儒家可以继续教化世人,对天下是有利的。”她脑袋垂下来时,无意瞥见了放在一旁的书包,轻叹了口气,伸手从包里拿出了课本,拍到桌上。
“你想回去,继续学习这个吗?”张良问道。
泠川点头,道:
“我在这里,缺了太多东西,没法继续研究。”她道,“《庄子》里有句话叫‘道术将为天下裂’。你看这些名家的人,争来争去,不是为了真相,而是为了一个胜负。我是对此是挺失望的。我可是想当……”
泠川觉得自己是迷糊了,科学二字可不是这个时代的词汇。
“我所喜欢的,是去探寻永恒的真相。哪怕道术已被天下弄得四分五裂,我也要和前人,乃至来者,一道将这些碎片一一拼起。这一切,无关乎名利胜负,只为真相本身。只为让人知道,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泠川说话间,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她认真而执着,眼中仿佛闪烁着星光一般。
“所以,在我胡乱地看了各种书籍后,我选择学习天文,宇宙洪荒,从何而来?就是我要探索的。我确实想回去,继续学习和研究。”
“确实,你该回去。”张良虽是这般说着,心中却又涌出了先前那种莫名的情绪。他一如既往地看着她,她雪白的肤色,有时会显得苍白。方才,许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志,她看上去活跃了不少。此刻的她,皮肤白得温润。她与他一样是凤眼,只是眼线更为柔和,一双眼睛始终是灵动的。这双眼睛只要咕噜一转,就能想出些有趣的话来与他对峙。而如今,他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到星辰万千。
“非礼勿视,我又没化妆,盯着我看干什么?”她的话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眼前。
“抱歉,失礼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道了歉,推说自己还有事,起身快步走出了客栈。
这人真奇怪。泠川嘀咕着,又继续趴到桌上休息。
客栈门口,张良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长呼出一口气,缓步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