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高洁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在生命之初曾给她温暖，被她称作“哥哥”的人。
一个在她四岁离开福利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却一直疯狂想念的人。
一个在她成年以后依然出现在她梦里，想忘也忘不掉的人。
可是，她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她连他几岁都不知道，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连他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连他后来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只记得他好像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只记得院长似乎一直喊他“言言”，只记得他会弹钢琴，只记得他的脸清秀白净。
也就只记得这么多了，她甚至忘了那家福利院的名字，只知道在一座南方的沿海城市，那里经常下雨。
她记得自己四岁那年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了，但是据现在的养父母说，他们是在S市的车站捡到她的。
所以，她很可能是在S市的福利院被一对老夫妻收养后又弄丢了，才辗转到了现在的养父母这里。他们自然不知道她原先生活在哪家福利院，也就无法给她提供更多线索。

关于自己的身世，高洁其实没有多少好奇心，无非就是出生后没多久因为各种可能的原因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故事。
养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一直很疼爱她，她过得很好。
好到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寻自己的身世，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唯一让她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个人。

一瞬间，季彦迷糊的脑子便完全清醒了，赶忙站起身来，既忐忑又颇有些意外地问道：“爸，您怎么来了？”
等了一上午，电话没有等来，父亲竟然来了，实在是令他感到猝不及防。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准备睡到天黑？”父亲反问他。
他立刻道歉：“对不起，昨晚没睡好，所以……”
下意识，他想要去解释，话说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
眼看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很快识时务地住了口，转而换了一个话题：“昨晚的方案您看了吗？”
他试图用方案这样一个全新的话题转移父亲的注意，没想到适得其反地进一步踩中了对方的爆点。
“方案？这就是你熬夜做出来的方案？”一提到方案，季峯似乎气不打一处来：“你脑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你如果不想做这个CEO，大可不必勉强，等你妹妹大学毕业，你就退位让贤吧！”
毫不客气的训斥劈头盖脸地袭来，季彦感到十分难堪。
“爸，您言重了。”他低声开口，无从辩驳父亲的话，却也无力解释，只得像往常那样低眉顺眼地和父亲说道：“对不起，方案我会重新做的。”
他以为顺从会换来父亲的气消，没想到一句对不起，直接惹恼了对方。
“对不起对不起，每一次都是对不起，除了这句话，你能说点别的吗？你真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用这三个字来抵消？所以就连****的时候，你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季彦！”父亲斥责他。
他感到无语。
又是母亲……

他的父亲实在太清楚他的弱点了，每一次都只会用这种方式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每一次都要把所有的事和母亲的死联系在一起，每一次都不忘提醒他：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是他让这个家变得残缺不全，是他让妹妹从小没了妈，父亲没了伴侣……
是他，他就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
这样的话真的很伤人。
在感到难过的同时，季彦感觉自己没吃早饭的胃部开始隐隐传来钝痛。伴随一阵强烈的呕吐欲，他的眼前开始出现熟悉的阴翳——是胃病和低血糖犯了，他知道。
可是他不能当着父亲的面晕倒，那样只会令对方更加厌恶自己。
抬起一只手来，季彦将左手按压在了胃部，试图抵挡那个部位给他身体带来的强烈不适。同时闭上眼睛沉默地忍受着眼前黑压压的一切，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一丝清明，保证自己没有晕倒。
可是这一切，他的父亲看在眼里，厌在心里，在对方眼中，一切不过是他逃避问题的“苦肉计”。
“你又装可怜！”望着他，中年人眼中满是喷薄的怒火：“每一次都是这样，一说到这些责任、错误，你就只会装可怜！你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心的？”
“要我说多少遍，你妈妈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然然不会从小没了妈，我不会失去配偶，咱们一家人全都齐齐整整，谁也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有什么资格和脸面在这里装可怜？”
指责的话，句句扎心，季彦无言以对。
每一次，但凡父亲提到了母亲，他便没了话说。
毕竟他理亏、他惭愧、他自责、他有罪，他哪来的脸替自己叫屈呢？

情绪牵动起了身体，很快，季彦感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的欲望愈来愈强烈——想吐，他犯胃病的时候总是容易呕吐。
可是，他哪能在父亲他老人家面前呕吐呢？父亲会反感的。
捂着嘴，季彦只能用尽量小声的咳嗽试图遮掩身体的不适，却显然徒劳无功。
难受是忍不住的，欲盖弥彰而已。
他的父亲很快看了出来，可是对方眼中没有心疼，只有厌恶。
“咳咳咳，就知道咳！让你不要装可怜，你又故技重施。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疼你了？我连可怜你都做不到！”
大概当一个人厌恶另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怎样他都会看不顺眼。
在季峯的眼中，季彦连呼吸都是错。
儿子那压抑的咳嗽声听在他的耳中简直十分刺耳，他忍不住就开口挖苦了起来：“你要咳就大声一点，别遮遮掩掩的。咳死了我都不会心疼！”
几句话果然很奏效，耳根突然清净了，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的儿子捂着嘴，安静地沉默了下来，听话地闭了嘴，脸已经憋得通红。
他的气却还没有消。
“总是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恶心我，”望着面前的儿子，季峯满脸都是嫌弃：“我真挺不明白的，犯错的明明是你，你怎么还总是一脸无辜？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是你对自己的错误理解不够深刻，还是一直以来我对你太过宽容？”
“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是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妈妈，祸害了我们全家。你是一切的根源，你应该对一切负责！”

诛心的话，从小到大，季彦听了不少。
可是每一次听到，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有过何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他还是会因此感到难过至极！
他的父亲实在是太厌恶他了，总是不吝用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刻薄的话伤害他，不论他表现得多么顺从、多么听话、多么乖巧，多么小心翼翼。
通通没用！
对方还是想骂就骂，想伤害就尽情伤害，根本不管他心里难受不难受、悲哀不悲哀。
母亲的忌日就快到了。
季彦知道，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父亲心情最沉痛、情绪最不稳，也最厌恶他的时候。
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让父亲暴跳如雷。
他受够了！
受够了父亲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揭开他的伤疤，一次又一次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一次又一次地让他陷入悔恨、自责、愤怒与无奈交织而成的情绪。
“别说了，行吗？”头一次，季彦打断了父亲喋喋不休的怒骂，难过到声音都跟着有些颤抖：“求您了，别再说下去了，是我的错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已经失去妈妈了，为我年少时不懂事的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么多年了，我每一天都活在愧疚之中，每一天都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怕有一天您和妹妹突然嫌弃我了就会让我滚。”
“真的，我从来不奢求自己可以得到您的原谅，我知道那很难。可是能不能求求您不要总是这样提醒我，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说是我害死了妈妈？”
“我也是个人，会难过、会自责，会因为强烈的负罪感每天寝食难安，为什么您总是看不到呢？”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错误，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什么，您真的没有必要非得这样折磨我。”
口中全是恳求，季彦望向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悲愤又痛苦的神色。
然而，静静地听他说完，季峯回应给他的却是“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

跟着惯性，他偏过了头，狼狈地跌向了身旁的办公桌，右手撑住了桌沿才没至于摔倒，很快回过身来。
他的父亲看着他，一脸的冷酷。
感受到了自己手掌心的灼热和使力后的发麻，季峯知道自己那一耳光着实打得不轻。
他常年健身，手劲本就比一般人大，刚刚那一耳光又是激愤之下甩出，威力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儿子的脸就是很好的明证：不仅被他打红了，还印出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嘴角也很快跟着肿了起来，看起来还是有些可怜的。
可是父子之间隔阂了多年，他早就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的父亲那样对儿子说出什么抱歉的话，遑论关心。
“方案……方案我会重做的。”
就在他思忖着该说点什么作为结束，抑或是直接一走了之的时候，他的儿子首先打破了僵局，给了他一个非常好下的台阶。
也许是不想再激怒他，也许是寄希望于将功补过，像是没有挨过打，什么也没有发生，季彦逮着了机会便赶紧跟他说道：“今天下午四点之前，我会提交给您一个全新的方案。”
知父莫若子。
他的儿子果然还是聪明的，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最想听什么样的话，给足了他体面。
他也没什么好计较了，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
理了理自己因为刚刚的动手而弄乱的衣襟，没再多说一句，给了儿子一个还算客气的眼神之后，季峯便径直地走出了办公室。

2.“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剧烈的疼痛在胃里肆虐，父亲刚一离开，季彦就有些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回了办公椅。
一手按压着胃，年轻人坐在桌边，很快打开抽屉，另一只手随即慌乱地在抽屉里面摸索了起来。
药，止痛药，他现在非常需要止痛药！
忍痛摸索了好一阵，除了几个空掉的药瓶，季彦什么也没摸着，难免有些气恼。
最近工作太忙了，人太操劳，他因此常常错过饭点，犯病不是一次两次了，药实在是吃得有些太快。
说起来，他的胃病算是由来已久。
母亲去世之后，便没人再关心他吃没吃饭了；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家里的餐桌边不再有他的位置。
他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独自在外毫无规律的饮食——吃外卖，吃路边摊，吃一切方便快捷、足以支撑身体活下去的食物。
吃着吃着，他吃出了胃病，却还是不知悔改地重复着以往不健康的生活——饮食无规律，作息没个准儿。
想下楼去买药，可是作死的身体似乎不允许他这样做。
努力尝试着站起来，季彦很快被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抽光了所有的力气。
最终，他没能站稳，狼狈地从办公椅上滑落，重重跌坐到了地上。

努力挪动了一下身体，他靠在墙壁，顺便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
四点钟之前他得交出一个全新的方案。
想起父亲临走前自己和对方的承诺，季彦知道自己此时不宜晕倒，他还有工作，必须赶快好起来。
伸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他决定为自己打一次120。
手上乏力得很，抖抖索索了好半天才他才摁到了拨号键。
甜美的女声很快传来：“您好，这里是120服务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
他也不敢再耽搁，忍着痛楚，一口气说完了所有：“季风环球大厦A座十五层，最里面总经理办公室……我胃痛特别厉害……我姓季，季节的季……门禁麻烦你们找下物业……我……没有力气去……开门了，抱歉！”
说完，他便没了力气。
那头很快给了他放心的回复：“好的，季先生，请您耐心等待，我们随后就到！”
挂断电话，季彦稍稍安下心来，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身体一旦放松，用心凝聚的神志也逐渐开始涣散，他只能通过使劲眨眼的方式试图赶走这越来越明显的疲倦。
手表的秒针滴答滴答，在安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一下一下敲击着他脆弱的心房。
每一次敲击都带来一次震颤，使得他的心一次次被揪紧，又一次次放松，又一次次再度被揪紧……
也使得原本不算太长的等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漫长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变凉，很快就要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胃里的疼痛还在叫嚣，有增无减。以致于他在感到异常虚弱的同时，又无法真的晕过去，实在是难受至极。
再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
他安慰自己。
想点什么吧！
想点什么呢？
想点开心的事情，只要还有开心的感觉，就不会这么痛了。
“阿彦，你个胆小鬼，快过来，坐我旁边。”
——是妈妈的声音。
五岁的时候，游乐场里，他连旋转木马都不敢坐，被妈妈嘲笑了好久。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十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妹妹一起给他唱生日快乐歌。
“阿彦，别跑！阿彦，你听妈妈说。”
——十二岁那年，因为妈妈没有如约参加他的钢琴比赛，他演奏中途失误退出了比赛，头一次跟妈妈发了火，不顾一切往前冲，不听任何解释。
“阿彦！”
——还是妈妈的声音，只是这一声，凄厉尖锐。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重重地推开，摔倒在了路旁。紧接着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再回头时，他的妈妈已经辗转到了车轮底下，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人生从那一刻起，被划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时光：无忧无虑的前十二年和灰暗无光的后半生。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要不是为了救你，你妈妈根本不会死！”
“你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你为什么不去死？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再见到你！”
……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还要活着，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呢？
该死的明明是他。

“找到了，人在这里！”
季风环球大厦十五层的电梯里冲出来一群穿着白大褂、推着担架床的人，在物业人员的带领下，直奔里层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医护人员尚未进入便已看见靠墙坐在地上的胃痛病人。
“怎么样？还能坚持一下吗？”在季彦身边蹲下，医护人员轻声问道。
看清来人之后，季彦涣散的眼神开始聚光。
从失神的回忆里抽离，他首先冲面前的人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的状态不算太差，接着说了声“谢谢”。
见他神志暂时清醒，医护人员未在现场进行紧急施救，但也不敢耽搁，立即招呼众人将病人抬上早就准备好的担架床。
被抬上床的前一秒，季彦还不忘伸手去捡地上的手机，无奈人太虚弱根本捡不起来。
医护人员见状很快帮忙。
他又张了张口，想再度道谢，虚弱的身体状态却只允许他无力地吐出两个于他而言更加重要的字：“电脑。”
医护人员闻言停顿了一下。
原本不想理会他这种要求，见他虚弱至极却努力攒着神志不让自己晕倒，于心不忍，只好折去办公桌拿起了桌上的笔记本，向他示意：“是这个吗？”
他点点头，又努力吐出两个字：“谢谢！”
直到医护人员将电脑和电源全都拿上，放在他的手边，季彦才放心大胆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满目的白色。
床头上方是挂起来的输液瓶，伴随让人安心的滴答声，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落入滴斗下方，随着输液器长长的透明软管输入他的左手静脉。
身体好像也随着这让人舒服的滴答声变得不再那么难受了，胃部的疼痛明显减轻了不少。
原来胃里不痛是这么舒服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这样糟蹋身体了。
躺在床上，季彦在心里默默和自己保证。
感觉身体有了力气，他很快抬手看了看表——十二点半，还好，只比预期晚了半小时，时间还是来得及的。
电脑就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他很快打开。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顺便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
没有任何未接来电，父亲应该是回家了，并不知晓他住进了医院。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他老人家，自己准备在病房加班赶方案呢？
正思索着这个问题，电脑的屏幕亮了，蓝色的桌面跳出来呈现在了季彦的面前。来不及多想，他顺手打开ppt便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了起来。
新方案其实早就在他脑子里面成型了。
只不过他知道父亲会习惯性地驳回他的初始方案，因此为了能让对方同意自己的想法，他耍了点小聪明：先做一个粗糙的方案发过去，待被对方驳回之后再按原本的思路重做一个——这便是他承诺给父亲的“新方案”。
他没有料到的是父亲这一次居然跟他发了火：骂了他，还动手打了他，于他而言，实在很不划算。
敲着字，季彦寻思，下次是不是应该换一个不那么冒险的方式，起码保证自己不会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