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孟祁佑曾与韩闵有过杯酒之交,那时他还是太子,他尚是昭仪幼弟,他在园中练剑,剑气纵横,韩闵在一边看得忘神,拍手叫好。两人谦让数句,寻一石桌,配一壶清汾,酒酣处聊得甚是投缘。后来他为废太子,他已是侍卫统领,两人见面再无闲话。
但即便如此,孟祁佑也从未疑过韩闵的品行心性,只是这次他暗设的伏兵地点仅杜如海,韩闵和黑子三人知晓,所以…只能是他了。
孟祈佑眉头拢得更紧了,这韩闵必是为了其姐出头,但韩昭仪并无子嗣,这样做于她何益?她恨的是杜后,以孟祁佑和母亲之间的嫌隙,韩昭仪该做的是与他结盟而非陷害。
这思来想去,只觉身边尽是虎狼环伺,不禁眼帘微垂,心绪如灰。
远处的闷雷,不时隆隆作响,夹着烈烈的风啸声,沸沸扬扬的大雪漫天而落。
孟祁佑曾游历诸国,但这般弥天大雪也是首次得见。乱风卷雪,白浪滚滚,迷了周遭的一切,只余天地间白芒一片。
罢了,现在既已沦为阶下囚,前因何需再计,如何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收敛了心思,他将这大殿四处细细打量了一番。殿内四根粗大的大红立柱,四角都有火盆,但离得很远,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宫门虚掩,漏进的风带得火光明暗不定,北角影影绰绰,似是堆着些许杂物。
墙上砖色剥落,到处可见断续斑驳的苍桑刻痕,梁间蛛网,地上积尘,这大殿想是多年不见人迹了。
正对宫门有一面硕大的雕画屏风,杵在空落的大殿上更显森严。正中凸起的白玉台基,其上宝座已不见踪影,此刻台基上胡乱铺着一些垫褥棉衾,成了孟祁佑的卧榻。榻前一张漆面斑驳的旧案,零落散着数张麻纸,几支土笔。
孟祁佑哑然而笑,这大殿倒真是应景,跟自己如出一辙,外表看似堂皇气度,内里却是清冷一片。
战场上,烟尘遮天蔽日,战马长嘶,号角凌厉。
对面山丘上,一杆大纛旗猎猎翻卷,旗上孟字清晰可辨,后方五色旌旗迎风招展。黑色旗甲的兵阵肃列于旗下,正前一人金盔金甲,宛如天神,灼灼目光使天地都黯然失色。
只见他手中金枪一振,战鼓声震彻天地,顿时战马长嘶,黑甲兵阵伴着厮杀之声,如黑云卷地,以无可阻挡地气势奔袭而来。
刘连思还没反应过来,那金甲男子已到近前,招招连环,势势相扣,五色簪缨裹着金芒扑面而至,逼得她难以招架,一招便被挑了头盔,一头乌发在空中飞舞。金甲男子一声冷笑,手中金枪陡转,当胸一枪向她刺去。
“啊!”刘连思被吓醒了,刚睁眼就对上一对点漆般的眸,直惊得她又大喊起来。
“公主,莫慌,是奴婢。”无心轻拍刘连思的手。
看清眼前人,刘连思松了气,微愠道:“你这般贴近来看,莫不是要吓死本公主啊!”
“公主,奴婢不是故意的,实是不知公主此时会突然睁眼。”无心委屈道。
“哼,好一张玲珑利口,这一说倒成了我的不是。”刘连思恼道。
无心跪倒在地:“公主,奴婢不敢,奴婢见您在榻上辗转反侧,心绪不定,脸上红白交替,以为殿下着了寒气,正想请御医来看。”
一提到脸红,刘连思便不自在了,嚷着:“本公主这般精神,哪像有病的样子,真是晦气,一个好梦被你搅了。”
无心低头轻笑道:“那奴婢这就服侍公主安寝,梦里再续前缘。”
刘连思一撇嘴下了榻,秀儿乖巧地奉上一盏茶道:“公主去了定北宫三次,那人不言不语,公主赐他的貂裘都不看半眼,连公主亲自敬酒也是不接,好大的架子。”
“那…蜀国国君囚在定北宫?”无心一愣,她前两日被差去办事,未在刘连思跟前伺候。
刘连思心烦意乱,随手将茶盏往案上一掷,吓得两个宫女齐齐跪倒。
无心小心翼翼地说:“公主如果气闷,不如奴婢这就去把阿奴唤来,命他找些新鲜玩物来,以作消遣。”
刘连思嘴唇一撇:“他?还不如母后身边的云卷儿,无趣之及。”
边说边抚摩着孟祈佑的龙凤玉佩。
她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在军帐内扶起孟祈佑,为他擦拭血迹。
突然孟祁佑身子微颤,手颤巍巍地摸索着,她左右张望,见地上落着一块龙凤玉璧,便拾起塞进孟祁佑的手心,却不想连玉带手都被孟祁佑一把抓住,孟祁佑双眸半开,漾出些许微光,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口中轻喃:“别走,别走。”
刘连思愣了,她从没见过如此多变的眸子,可以凛冽如剑,可以幽深似海,可以温柔如水,可以哀如孤鸿…
感觉到手心里的温暖和充实,孟祁佑又对着她淡淡一笑,便满足地睡去。而刘连思的手却未作挣脱,任凭孟祁佑握着,心下生出些许说不清的情绪,便如此刻她手中盘摩的龙凤玉佩,晕晕生光,暖意沁人。
见刘连思唇角带笑,眼神呆定,一颗心不知飞去哪里,无心和秀儿只得相视苦笑。
过了片刻,刘连思侧身对着铜镜细细打量起自己来。
只见镜中女子,三千墨丝绾了一个单螺髻,簪一支古银孔雀步摇, 饰耳一对古银玲珑坠儿。内著素锦曳地长裙, 外罩靛蓝貂裘披肩,浑圆无暇的绿松石珠串结于胸前,柳眉凤眼,樱桃小口,亭亭玉立,顾盼生姿。
她笑了,对自己的容貌颇为满意,当下主意已定,便往外走。
“公主,您这是要去哪里?”无心和秀儿齐声问道。
“定北宫。”刘连思头也不回。
“公主,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无心一路追出去:“公主,这定北宫素为太后不喜…”
“这个我知道,母后一直不喜欢定北宫,说那宫甚是邪僻,所以多年未曾踏足。”刘连思不以为然。
“孟祁佑是陛下的囚犯,押去南牢或狱底都不为过,陛下却选了一个太后不喜的定北宫来囚他,公主三思…”无心边说边斟酌用辞。
刘连思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心暗自叹息,这位公主骄横跋扈,于世故人情却是半点不通,正思忖间,刘连思已上了暖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