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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流之原创】夜尽以前 (仙流/泽流,旧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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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中篇,看过的吧友请无视,精力不济,只做了少量无关痛痒的删改。
设定就是普通人普通地谈朋友而已,没看过的CP党注意防雷绕道,不管站哪对,这里都看不到完美的爱情故事或者人物。
二十九章,希望百度不坑,能一次发完。


IP属地:四川1楼2017-08-24 16:55回复
    第一章 简历
    仙道自主创业也有小两年了,一手拉扯起来的事务所,如今虽算不上有多大规模,好歹也步上正轨了。说起来这还得感谢越野,若不是越野两年前不幸被就职的互联网公司裁了员,率先有了这么个创业的念头,仙道恐怕现在还踏踏实实地做着公务员。
    越野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仙道不过是习惯性地处在未可与未尝不可之间。公务员与小老板,仙道并没有特别倾向哪一边,越少执着越少烦恼,麻烦事尽量丢给越野。就这样凑凑合合、轻轻松松的过日子是多少人根本享受不来的清福。
    只可惜合伙人越野就不乐意享这个不值钱的清福,两个月前就在絮叨要扩招员工,仙道却一直和他打太极,不点头也不摇头,就这么拖着,直拖到越野忍无可忍,索性私自在网上发布了招聘兼职的广告。
    “所以说啊,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就该生拉硬拽地把彦一那家伙也找来合伙,好歹三个人凑个奇数,有分歧可以举手表决,犯不着像现在似的,得和你这尊雷打不动的活佛瞎耗时间。”语毕,越野将十几份打印出来的简历,一径扔到仙道桌上。
    仙道也不回嘴,随意笑了两笑,扫了一眼桌上的简历,见数量寥寥,心知是越野已经筛过一遍,只捡了入他法眼的,让自己最后再把把关。
    “所以越野大老板,您这次准备招几人啊?”仙道一面调侃地问道,一面快速翻看着简历,偶尔停下来将其中的一两份抽出来,投进了脚边的碎纸机。
    “要照我的脾气,招十个人也不算多。”
    仙道闻言,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先笑出了声,“我说越野啊,咱们这个小摊子……”话到一半,仙道顿住了,难得一见的微微皱着些眉,紧盯着一份简历,不知是何打算。
    越野听话听到半截没了音儿,忍不住从电脑前移开了视线,看见仙道犹豫不决的样子,反倒明白了。“你也看到那份简历了吧?是奇怪了点,但人家应聘条件这么好,我没舍得筛掉,还是头一遭有硕士要来做我们这个兼职。诶,仙道,你说……这是不是表示我们这个小摊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大摊子了,开始逐渐吸引精英分子了,哈哈。”这回没等仙道讪笑两下,越野自己就先自嘲式的乐开了。
    “还是名牌大学英语专业的硕士……”仙道喃喃道,对越野的玩笑充耳不闻。
    “这不是正好吗?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可以接点家教啊、翻译一类的工作嘛,全当给事务所拓宽业务渠道了。”
    “越野,你没看人家提供的工作时间吗?每晚九点以后,这么晚给谁家教去。再说,我们事务所就不大可能接上家教这样的业务。万事屋的工作性质都是短期的、临时的,找家教谁不愿找个长期负责的老师。更何况,别人专门做教育、做翻译的公司都在争抢这碗粥,哪儿还轮得到我们这不伦不类的万事屋。”
    “那你就不准哪个家教老师临时有事不能去上课,私人找我们事务所派个人替他短期代班吗?”
    “就为了你这十年难遇的假想,我们就得雇他?”
    仙道这一问,噎得越野没了言语,半晌才悻悻回说:“行行行,仙道,这人你拿主意要不要吧,我说不过你。”
    见越野松了口,仙道又从头至尾仔细浏览了一遍简历。应届的硕士毕业生,虽没有长期的工作经历,但以往实习过的公司,全是有头有脸的,怎么就会想到来事务所,谋一个夜晚的兼职。倒不是一定要知其所以然,只是担心雇了他,会不会给事务所带来什么麻烦,而这“书生”又能不能胜任繁重多变的工作。反正事务所又不是招聘什么稀缺人才,雇谁不是雇,不少他一个。
    想到这里,仙道手一垂,简历的一角便没入了碎纸机中。听见碎纸机启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越野忍不住在一旁长叹了口气。这一叹,不知怎的让仙道心里突然没了底,手上一用力,硬是又将这薄薄的两张纸给扯了回来。简历拦腰皱出一道崎岖的峡谷,左下角更是出现了一小块不规则的断裂带。就连仙道自己也是一愣,明明想好了不予录用,怎么立马就后悔了,倒显得自己优柔寡断得紧。
    临下班前,越野从仙道的案头上顾自收回了他筛过的一叠简历,略略展开一看,十几份百里挑一的简历,拿给仙道选的硬是只剩了四份。越野无奈地摇摇头,一抬眼又扫到了桌角上单独搁着的一份,皱巴巴的,还缺着角。
    “我说仙道,这份你这么放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越野一边用指关节叩击着桌面,一边冲刚从茶水间回来的仙道嚷着。
    越野这一问,仙道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是刚才难以定夺,想搁置一下,回头再重新考虑,没想到这一放一忙,竟然给忘了。现在冷不丁地被问起,来不及细想,一句“录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几分得意几分嘲讽的笑意,浮现在越野脸上,他掂了掂手里的五份简历,顶着一双看稀奇的眸子,一句话没多说,踱出两人共用的办公室,留仙道一人立在那儿自我回味着。
    不过仙道到底也没回味太久,八分钟后,他也下到了停车场,心情愉悦地缓缓加入了堵车长龙,彻底将让他纠结了小一阵子的“流川枫”三个字抛诸脑后。


    IP属地:四川2楼2017-08-24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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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08 22:3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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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初见
      仙道的经营理念,从来粗中有细,在招聘上就可见一斑。虽说是招兼职,犯不着特意一个个的面试,但仙道对简历的筛选就相对严格。事务所兼职员工的流动性,自然比一般的工作岗位大。但员工这么一进一出一培训,越是来去匆匆,机会成本就越高,所以也不是件随便的事。创业初期,开源与节流,还得双管齐下。
      录用流川,仙道到底是深思熟虑过的,其一是简历上那张打印得不甚清晰的证件照,虽看不大仔细,但五官轮廓还算得端正,再加上额前的刘海,更衬出几分清秀劲儿来,正好可以多派些对长相有要求的工作给他。毕竟事务所接到的业务请求零碎得很,这能卖笑的员工十有八九也能卖力气,但倒过来就不一定了。其二是流川附在工作时间后面的四个小字,吸引了仙道——“工作不拘”。
      万事屋这一行,一开始为了立足,难保不打点擦边球,有些工作就在钢丝弦上吊着,虽不触红线,究竟低空飞过。遇上心如明镜的应聘者,简历上多半会注明不接那些乌七八糟的工作,而那些不明不白的,当然也就不会主动提起这茬儿。所以凡是“受拘束”的工作,基本都是派给了愿打愿挨的合同制正式工,双赢。
      至于这流川枫究竟怎么回事,仙道没工夫深究,培训员工与派发任务都是越野负责安排,仙道的主要工作是对外拉赞助、广告、融资什么的。所以在叮嘱过越野一句,可以试着给流川派些“别样”的工作后,仙道便再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那南烈董事,您慢走,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合约,下周我会派人专程送您公司去,届时还请多多指教。”
      在车前与仙道握手的男人,身形已有几分不稳,大半身体的重量都倚在敞开的后座门上。在董事对仙道的客套话连声应诺时,南烈的助理见缝插针地为他披上了大衣,一手抵住车门上沿,一手半扶着董事屈身坐入车内。南烈刚一落座,司机便识趣地按下后座车窗,让仙道一行人得以最后再与南烈说两句温热的场面话,挥一挥貌似舍不得放开的手。
      “今天也辛苦两位了,很晚了,就先散了吧。下周合约签了,咱们再开庆功宴。”
      三言两语遣散了今晚一道作陪招待的下属,仙道立即扯下系在脖子上的领带,胡乱揉作一团,塞进西服口袋里。解开两颗衬衣领口的扣子,凉爽的夜风立即抚过脖颈,仙道体内因酒精而潮涌不息的一股炽热感,终于得到了些许缓释。索性将西服也三两下脱了下来,拎起后领一角,随意往后一甩,就这么搭在了左肩上,也不顾衣服皱不皱的。
      这一身正装,穿多少年仙道都觉着难受,好歹如今自己创业,不见客户时就能随意许多。再忍忍吧,等他日功成名就,再回乡高卧不迟。仙道被自己这点小心思逗得隐隐发笑,嘴角的幅度不再是礼节性的高高翘起,而是落回到了最舒适的微扬角度。两条腿竟也不由自主的挑了那人迹稀少的小巷走去。吵吵够了,就想一个人静静,陪着月亮散散心、醒醒酒。
      等随心所欲地穿过两条小巷后,仙道这才发现自己离藤真的咖啡店已只差右手边这一条巷子。看看表,正是店里打烊的时间,干脆去看看他,顺便讨杯水喝。
      宽不过三人、长不过二百米的街巷,一路仅设了三盏似暗不明的路灯。第二盏灯下,一个斑驳的蓝色带盖垃圾桶,在昏黄的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四方影子。这影子的西北角,刚好躺在了一扇微微开启的防盗门下面,几缕微弱的橙光从内里透露出来。
      仙道走近了才发现,门边还斜靠着一辆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公跑自行车,刚好巧妙地藏身在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暗暗的也看不出颜色,只觉旧得慌,好像还没上锁,恐怕是谁不要的,随手就给扔这儿了。
      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咖啡店后门,仙道决定做个“顺手”人情,将自行车移到垃圾桶这边来,这么随便扔在藤真店门口算怎么回事。仙道左手刚要扶上自行车龙头,侧腹即刻遭到了一记重击,一个堪比沙袋的黑色球体横空而来,仙道吃痛,右手一晃,自行车哐当倒了地,左手一松,肩上的西服也顺势滑落在自行车上。
      “干什么?!”
      仙道还没来得及顾上别的,一声怒喝劈头就来。猛一抬头,昏暗中撞上了一对冰冷的眸子,两道剑眉齐齐倒竖,在细碎的刘海下若隐若现。仙道明白,自己恐怕是被当做贼人了,但不知为何,一时间竟又忘了要辩解,只一味地盯着那双恶狠狠的眼,心里不是个滋味。
      “怎么了?”
      听见动静的藤真走了出来,将流川身后半掩的门扉,彻底推开来。店内的灯光一泻而出,那双眸的主人顷刻曝露在了光线里,松散的刘海、浓密的睫毛以及高挺的鼻梁,鹅黄色的光芒为这些尤为出众之处,打上一层浅浅的墨影。恍惚中似曾相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仙道疑惑着,这样精致的脸孔,若是见过,不该想不起来。
      “诶!仙道?你在这儿干嘛?要来也不走正门?”
      藤真这一连串问题,仙道更是不知从何说起,脸上虽自动带了几分笑意,但心里还在搜肠刮肚地想,眼前这张脸究竟可曾见过?
      仙道一手接过藤真为他拾起的西服,正要开口答话时,只听“嘭”一声轻响,一旁的垃圾桶闭上了嘴,一大包厨余已葬身腹内,原来刚才就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玩意一下。
      “店长,辛苦了,我先走了。”
      “好好,这几天也辛苦你了,再见,流川。”
      流川……流川……不光长相,连名字都有那么些印象……
      “藤真,这人叫流川什么?”
      仙道问话时,他口中的“这人”早已骑着车远去成了“那人”,高大却略显削瘦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流川枫。说起来,他还是我从你们事务所请来的兼职工呢。”藤真刻意强调着“你们事务所”五个字,仿佛绝不允许仙道不领这个人情似的,但见仙道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继续说下去:“看样子你又啥也不清楚,他是越野推荐来的。这几天店里周年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花形那工作,你也知道,根本就没什么假期不假期的,指望不上他。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得找人帮几天忙,索性就联系了事务所,让越野给找个客户满意度最高的来。”藤真边说边顾自转身回了咖啡店,仙道跟了进去,捡了靠吧台的一个木制高脚凳落座。
      藤真在吧台内,核对起了一天的营业额,“对了,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全我一人在这儿自说自话了。”
      “一场误会。”
      仙道随手拿起吧台上的一个空杯扬了扬,藤真会意,进厨房拎了一小壶冰水来,刚倒了半杯,仙道便头一仰,咕咚两口全给喝了。
      “喝酒了?”
      “谈生意,搞接待,”又一杯冰水下肚,仙道接着道:“那……流川在你这儿工作怎么样?”
      “哟,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客户反馈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不都爱推给越野吗?他那‘事儿妈’的荣誉,也不知是拜谁所赐。”藤真无不好笑地反问着。
      “这不是碰上了嘛。”
      “哈哈,行行,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这流川真是挺好的,每晚九点半准时到岗,一直忙到我走他才走。打扫卫生、洗盘刷碗的活能做,接待客人、点单上餐也不在话下。私底下虽对人爱搭不理的,但工作起来没一点含糊,对客人倒是亲切。这几天他在,我觉着女客都多了不少。”语毕,藤真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自觉的放低了音量,“老实说,我还问过他,要不干脆在这里长干得了。下午来上工,一天做六小时、八小时都行,工资开高一点也没关系,实在不行周一周二双休也成,但被他给拒绝了。”
      “藤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我们事务所的人,你也挖?”仙道含笑调侃道。
      “是是,我不是未遂嘛。他好像白天都没空。”
      这个仙道自然是知道的,他已然想起了那份被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的简历,流川毕竟是应届的硕士毕业生……
      “白天……那家伙说不定还上班……”说话间仙道也不看着藤真,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白天上班?晚上打工?”说着,藤真望了一眼墙上即将指向两点的挂钟。
      “瞎猜的,这是别人私事……”
      仙道嘴上无心地应着,一根食指漫无目的的在光滑的杯沿上来回游走,脑子里却始终挥不去那双狼一样的眸子,在昏暗的小巷里,反射着街灯寒星似的流光……


      IP属地:四川3楼2017-08-24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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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考核
        事务所对正式工的业绩考核是每月一次,但兼职工却是按季度来的。距流川入职两个多月后,仙道在越野的表彰报告里听见他名字时,倒丝毫不觉惊讶。他的工作状况仍与大半个月前,仙道在藤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一样,始终保持着兼职工中客户满意度最高的记录。
        “仙道,看看,仔细看看!一开始也不知道是哪尊活佛,自己不辨鬼神不说,还不信我这火眼金睛。”
        为数不多的与会员工,刚一踏出会议室,越野便收起了开会时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手中的投影仪遥控笔在空中晃个不住,荧幕上的小红点绕着“流川枫”三字反反复复转着圈。
        “呵呵,这就开始挤兑我啦。总之,别管哪尊,反正只要是佛,就不至于硬要和你这猴崽子计较个高下。”
        “嘿!怎么说话的!”
        “可不敢居功,佛不度人人自度,要谢还得谢你自己。”仙道今天的心情也确实不错,目光从越野为他画的“降魔圈”移到了旁边的柱状图上,遥遥领先的一条红绸,诚实地诉说着事务所本月的盈利,委实创下了开业以来的新高。
        越野忍笑白了仙道一眼,着手收拾起面前散了一桌的会议资料,嘴里也没闲着,哼上了一段不知名的小曲儿。仙道倒是一动不动,一手撑了下巴,仍旧安安稳稳地坐了,啜着自己那杯半冷的咖啡。
        “对了,越野……那个流川枫的客户满意度既然在百分之九十四左右,那余下的投诉都是因为什么?”
        “这……我记不住,得翻下记录。他工作适应性挺强的,所以只有头两周是我派的任务,之后就按流程交给底下人去安排了。”
        越野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归拢资料,关了投影仪,端了笔记本重新坐回仙道身侧的位置,熟门熟路地接连点开三个文件夹,调出流川枫的工作记录。“哎呀,就这四条啊,严格来说也算不得投诉。”
        “怎么讲?”
        “最早一条是海鲜市场佐藤老板反馈的,有一晚他那冷藏库的制冷系统突发状况,温度下不去,一时半会儿竟还修不好,只得到处找人抓紧时间将整库的海鲜全数装车,运往他处贮存,光我们事务所就派了好几个人去帮忙搬,实打实地干了一个通宵。流川似是有些吃不消,虽然好歹撑过来了,但要是在工作中有个闪失,客户也跟着担惊受怕,佐藤老板的意思就是以后再有这种事,就别派他去了。我看看……”话到此处,越野单指在触控板上快速下拉,匆匆浏览了一遍,继续说道:“这之后也的确没再派过重体力活儿给他。”
        “他身体不好?”
        “……不会吧,我没这印象啊,”说话间,越野又调出了所有兼职工的入职资料,在其中直接检索流川的名字。“入职体检全面正常,除了体重稍微偏瘦。这不,事务所统一要求办理的普通健康证与食品健康证,他也都拿到了。”
        “这样啊……”仙道顿了顿,心想也合该如此,若流川真有个什么大病小灾的,一开始就入不了职,“那剩下三条呢?”
        越野闻声,又切换了屏幕上的工作窗口,“其余三条,就更不是事儿了,差不多都一个意思,还是老一套,女客户投诉的‘假正经’。”
        “哈哈,猜也是,像他那样的,这类投诉多半缺不了。”
        见仙道笑出了声,越野也觉着可乐,但乐着乐着,又觉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别扭。“像他那样的”,像他哪样的?说得好像仙道多了解这个兼职工似的。越野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仙道抢了先:“没想到,这个流川枫倒还不乐意挣这笔外快,明明写了‘工作不拘’的。”
        “挣不挣是别人的自由,事务所明面上可不能做违法的买卖。我们既然是打着家政服务的旗号将员工派下去的,也就只和员工分取这部分的酬劳。至于员工到了客户那边,究竟是做家务还是喝茶聊天,是带孩子还是逛街吃饭,只要客户没意见,我们就没意见。至于能不能深入发展,发展到什么地步,为了‘发展’是付费还是免费,都是客户和员工两厢情愿的事情。这里面我们绝对不能掺合,分文不取,出了问题也该他们自己负责,你可别动歪脑筋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打这个主意了?”
        “听你说流川那口气,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惋惜劲儿。你要实在觉得有钱不赚可惜了了,自己操刀下海,我倒是没意见。”
        “我那是惋惜吗?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
        越野尚未来得及回话,仙道就咽下了最后一口冷咖啡,起身往出走。门从外关上前,越野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记得把杯子洗了”。
        又一次堵死在回家必经的高架桥上时,仙道默算着一道数学题,满意度约为百分之九十四,投诉数是四,四舍五入…...大概是六十七。流川入职撑死不过七十余天,竟然完成了六十七次工作任务。难道所有派给他的工作,他几乎都接了?基本没拒接过?说是每晚都能工作,还真就几乎夜夜出勤,这还是兼职工吗……
        想到这儿,仙道决定若有机会得问问他。反正照理这个“机会”,本周内准能出现。


        IP属地:四川4楼2017-08-24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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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工伤
          自主创业最糟糕的地方是你得二十四小时工作,最棒的地方则是,你可以选择哪二十四个小时用来工作。而越野的选择是哪二十四个小时都用来工作,单身汉是不需要假期的,虽然仙道以为越野是正因如此才注定单身。
          事务所的正式工轮流双休,越野主动不休,仙道不予准假。
          纵然越野是这么硬性规定的,前两者也执行得力,可就剩了仙道,十个周末九回失踪,好不容易抓来一回,也完全没干任何正经事,看看电影吃吃零食就混过了,非暴力不合作,坚决抵制无良的加班政策。越野却不以为意,这能叫加班吗?自己给自己打工,就不能太拿自个儿当人。
          可这个周末,仙道却接连两天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室里。越野纳闷,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话发问,无奈之下就这么忍着。只是越野不知,其实仙道也一样,肚子里也憋着一个问题,想问不好问,也就这么酝酿了两天。
          直到周日下班后,两人面对面地坐进了常去的小餐馆。等着上菜时,还是越野先忍不住开了口,直接忽略了仙道对这家店招牌菜的详细点评,话锋一转:“你这周挺奇怪的啊,这么有闲工夫,和那谁分手了?”
          之所以说是“那谁”,是因为越野确实不清楚,仙道最近在交往的到底是“哪谁”。仙道这人看似好相处,但真正接触久了,却发现始终隔着一层玻璃,远看看不见,等想要靠近的时候,才会不小心触到这层冰冷的隔阂。
          仙道不爱提自己的私事,越野也难得问起,偶尔碰巧撞见,打个照面,记个名字,但待越野下次提起时,仙道身边却又换了人了。反正是莺莺燕燕不断,但到底怎么回事,越野不甚了了,再一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就更不愿拿这些问题自找打击。
          “分了好一阵了。”
          越野难以揣测仙道口中的“好一阵”,究竟是多长时间,只怕再长,也长不到他能理解的范畴里来。“要我说,分了好!您老人家也收收心,学学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最不济,你也学学人流川枫。”
          仙道一愣,想不到越野的无心之言,正中自己下怀,顺势问道:“说起来,流川的转正合同签了吗?”仙道自然是明知故问,他这周天天和越野一起办公,根本没见流川来过事务所。
          “哎,没有,别人不签。开完会的当天晚上,我就给他打电话了。刚开始说得好好的,因为他是这个季度考核最好的兼职工,除了奖金,还能转正。转正以后,五险一金买齐,每月接满十八次任务就有底薪,至于工作时间还是看他自己方便。一次的工作酬劳,事务所也只抽百分之二十了。他就在电话那头嗯呐嗯的,也没多的话,我就让他这周内抽时间来事务所把合同签了,一签三年。刚一说到这儿,他突然就丢下一句,‘合同不签,只要奖金’,完了就把电话挂了。”
          “所以你就只把奖金给他汇过去了?”
          “不然还能怎样?”
          不然……也确实不能怎样,只是自己等了小半周的“机会”,原来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不谈工作了,吃饭,吃完咱们再去喝两杯。”见头一盘炒菜终于端上了桌,仙道便轻描淡写地将这段带过了。越野微一低头,并没有看见仙道嘴角一闪而过的一缕苦笑。
          虽说越野从一开始就知道,仙道说是去酒吧喝酒,但实际上真正去喝酒的只有自己。仙道是去搭讪,不,是去被搭讪的。
          两人并肩落座吧台一隅,相距不过一米,但这一米,却让越野觉得相当遥远,因为仙道大约已有二十来分钟都没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了。倒是仙道左手边半靠着吧台站立的一位女郎,从刚才起就被逗得笑个不停。越野无聊地盯着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在变化多端的萨克斯独奏中,猜想着仙道究竟对那女人说了些什么。
          因此,当桌上的手机猛地一亮,使劲震动起来时,越野是真挺感激来电人的。
          “仙道,电话。”
          仙道似乎并没听到这一声,继续和女郎咬着耳朵。倒是那正对越野的女郎,匆匆瞥了一眼桌上连连颤抖的那团白光,却丝毫没有要提醒仙道的意思,全当不知,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越野不满地瘪了瘪嘴,看了眼手机屏上的来电显示,“仙道,藤真找你!”这次越野索性一手抓起电话,拿手肘使劲推了仙道两下。
          “喂?”
          “仙道,流川把你的领带送店里来了,你什么时候……”
          领带?
          流川?
          “马上来。”未等藤真说完,仙道已挂了机。
          仙道赶到咖啡店时,哪里还有流川的影子,映入眼帘的只有满店的客人与藤真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身形。见又是如此状况,仙道也只得百般无奈地帮着端茶倒水,心里却暗暗替藤真抱怨,花形那工作又危险又忙碌,还不如辞了两人一起好好顾店,省得三朋四友都不敢往藤真这儿跑,一来准被抓壮丁。
          打烊后,藤真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带,那蓝黑相间的色泽,终于唤醒了仙道的记忆。就是那天在后门挨打时落下的,想必是从西服口袋里掉了出来,算起来也有将近一月时间了。
          “这领带当时挂自行车前杠上了,天太暗,他回家后才发现。”
          “他怎么现在才想着还?”话是这么问,但实际上这么久以来,仙道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丢了一条领带。
          “这我怎么知道,你撞见他那天,本来就是他在我这儿兼职的最后一天。更何况,他今晚一来,话没说两句抬腿就要走,一分钟都不愿多耽搁。我说你是他雇主,让他直接上事务所还你,搁我这儿不知道你啥时候才会来拿,结果他只‘哦’了一声就走了。”
          “哦……”这回换作仙道懒懒地回了藤真一个单音节。
          藤真闻声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们事务所给人派工作,也稍微走点心吧!你看他那伤,一进店我远远就瞧见了,好巧不巧伤在脸上,以后留不留疤暂且不提,关键是伤得离眼睛多近啊!”
          “伤?”
          仙道瘫在沙发座上的慵懒身形,即刻收拢来,下意识地朝远处正在重铺桌布的藤真微倾着。
          “他领带都还没掏出来,我就先问了,说是工伤,合着你又啥也不知道?”
          “工伤?!不可能吧,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他没说,纱布盖着,我也看不真切。”


          IP属地:四川5楼2017-08-24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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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相片(一)
            凌晨,流川刚一拐进住家的街道,远远便瞧见一辆暗蓝色的小轿车,亮着黄橙橙的车内灯,停在自家楼下。待他再骑得近了些时,车里的灯忽然就灭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剪影,从驾驶座里钻了出来,往前迈了几步,又在车尾站住。
            “流川,想见你一面,也太不容易了。”
            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一个沉稳磁性的嗓音,便率先混入夜晚清冷的风中,贴着耳际,凉凉地滑过。
            刚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距离,流川便握了刹车。左脚点地,微微抬起了身子,任由一旁的街灯,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长得几乎要与对面的人影相接。
            流川到底没有接话,只略略带了些疑惑的表情,望向对方。仙道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唇齿微启,良久,又不曾寻得一字半字。
            “什么事?”
            最终竟是流川先开了口,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时间暂停。凝固的幽静,好像两个人无意间闯进了同一幅画,一不小心便误作了那天荒地老的画中人。只可惜,如今,时间正是流川最恐惧的所在。
            “……”
            仙道一愣,随即在脑中飞速搜索着答案。究竟为了什么要见他……简历,流川的学历……不,不对,是流川的出勤率……不,不是,该是流川不签转正合同的事……还是不对,难道不该是流川的伤……
            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心里杂陈的念头,什么时候已积了那么多,多到令仙道分不清真假。一笔一画,竟然都重叠在了同一处。若不相见,只一团混沌,如若相见,倒成了千头万绪。
            “那个……领带谢谢了。”
            仙道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乱中出错的时候,而且还错得如此离谱,谁会为了这点事在别人家楼下等到凌晨,简直是介于变态与神经之间的行为。果然,流川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一脚踩了自行车踏板,再一次融入浓重的夜色中。而仙道只觉一阵急掠而过的夜风,带起自己的衣摆下角,匆匆扬起,又缓缓静息。
            “呼——”,半晌仙道才长吁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搞成了这副鬼样子。仙道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不禁露出了一丝意义不明的苦笑——糟糕,真的是很糟糕啊。
            一回身——
            他就站在车头前,与他,不过五米的距离。
            流川,就在身后。
            自行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手上提了一个大袋子。可见流川是已经回了一趟屋,又再下楼来的。只是仙道猜不出,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复又出现在那儿的,“你怎么……?”
            “你的?”
            仙道上前两步,看清了流川抬手递过来的大袋子,正是他昨天下班拿来的慰问品,原想来看看流川的伤势,可惜空走一趟,于是自行把袋子挂在了他家门把上。现在看来,不仅东西纹丝未动,流川还要完璧归赵。
            “是送你的,”语毕,见流川仍丝毫没有收回手的意思,仙道立即补充道,“不是我私人送的,是你受了工伤,事务所送的。”
            话一出口,仙道不自觉地又缩短了几步两人间的距离,借着道旁的街灯,仔细打量着流川的脸。距从藤真那儿听到消息,又去了三日,藤真口中的纱布已不见踪影,但一道新结疤的暗红创口,还是从一边的眉角,扭曲着往额头延伸,在刘海下藏了不知多长的身形。
            流川没有接话,只是仙道突然变得迫切的视线,令他不适。于是他低了视线,不再看仙道,好似在犹豫着要不要收下手里的东西。
            这袋子昨天是怎么挂在门把上的,今天就还是怎样悬在那儿。起初流川以为,这不是给自己的,他想不出有谁会来这儿找他,多半是谁认错了门。所以也就犯不着拿进屋,既然是别人搞错了,待到发现时,自然知道拿走。直到今晚,楼下见了仙道,楼上又见了袋子,才有些恍然。
            “工作中受了伤,为什么不上报事务所?”
            “去过医院了,与井上摄影师私下解决了。”
            井上摄影师……仙道对这个客户显然不甚熟悉,只暗自记下,待明天上班再核对。至于流川的伤,事务所当然不知情,这头流川不上报,那头客户更是全当没发生过。就连流川的住址,也还是仙道趁越野午休时,私自从他电脑里找到的。
            “伤得怎样?医院的报告还在吗?”
            “不严重。报告……”
            “不严重?少逞能了。”仙道的语气猝不及防地严厉起来,流川未说完的话,就这样被打散在夜色里。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仙道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道:“抱歉,是我态度不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流川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应了句“报告在家里”,遂又拎着袋子,往回走去。
            虽然仙道从一开始就没对这栋陈旧公寓楼里的房间抱任何幻想,但在流川打开门后,还是多少有些吃惊,尽管表面上不着痕迹。
            甚至不用进门,只站在门口,便能借着洒落房内的一片月光,将整间房尽收眼底。不过是个不足四十平的开间罢了,南北走向,标准的长方形,正对大门的尽头摆着一张大床,大得在这逼仄的房内,显得突兀异常。月光将被面染得清清冷冷,这时仙道才注意到,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上根本没有安装窗帘……水泥地面、基础白墙,都证明着这是间清水房。
            东面墙上大大洞开着两扇门框,没有门,却昏暗得看不清内里,想必应是一厨一卫。两扇门框之间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对开门冰箱,电子屏上的淡淡蓝光显示着此刻的时间、室温与冰箱制冷的温度。极可能是厨房小得根本放不下这种型号的冰箱,才不得不搁在厅室里。
            仙道终于确认了房间里的违和感,正是来源于此。屋子本身简陋至极,但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却算不得俭朴,俨然都是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的普遍配置。
            西面,腾出被大床占得满满的空间后,依序是一个符合年轻人喜好的推拉门式现代烤漆衣橱,一张带抽屉的电脑桌,一把风格简约的升降椅。紧邻桌子的地面上,随意堆着好几摞零散的书,每一堆都叠得近桌高。桌面上一台通着电的笔记本电脑,连着电源的地方,亮了一小盏幽幽的绿灯,映得临近的一小块镜面,泛起粼粼微光。
            流川一弯腰,将袋子搁在了刚进门的水泥地上,灯也没开,径直揭起笔记本屏幕,按下开机键,也不等电脑完全启动,便凭了屏幕光,俯身在地上的“小山包”里寻起了报告。
            仙道随流川进屋,轻轻带上大门,眼见流川不时将一叠叠的书,从小山包的顶端拿走,又暂且随手搁在了仙道脚前一点的地方。其中十有八九都是英文原版书,不过是旧了些。
            正欲蹲下身,帮着流川整理一下时,仙道却愣住了,那面静立在笔记本一侧,反着光的“镜子”,原来是个立式相框。
            照片里的流川,嘴角波澜不起,眉目间却隐隐带笑,蓄着比现在短许多的刘海,有着比现在更为圆润的脸庞,一眼看去竟有些可爱。胸前微微交叉的两手间,握着一张好几年前的音乐会门票。身旁的男人,反扣着一顶鸭舌帽,大大咧咧地露齿笑着,一手也拿了张音乐会门票,绕过流川的后颈,搂了他。
            “给。”
            流川仍蹲在地上,一手将一张折了角的纸递了出来,另一头却还在书堆里翻找着什么。直到发觉久久没人接手时,流川才有些不悦地扭过头来,恰好撞见仙道正目光茫然地盯了桌上的照片。
            流川皱了皱眉,迅速站起身来,却并没有拿走相框,而是一掌阖上了笔记本屏幕。猛然消失的光源,让仙道一顿,惊觉般的接连眨了好几下眼,视线也终于从流川的过去移开,重新望向现在。
            仙道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但终是归于沉默。
            缓缓接了报告,离开前,仙道又一次不自觉地匆匆瞥过流川的过去。但这一次,他再看不清……电源处的那枚绿点,在照片上打出一层森森绿影,浮在那陌生男人脸上,仿佛为那开朗的笑颜上烙下了魔鬼的印记。


            IP属地:四川12楼2017-08-25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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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相片(二)
              仙道要那一纸检查报告,从来就不是为替流川申请工伤认定。既要备资料,又要填表格,还得走流程,坦白说,太麻烦。再坦白一点,私心作祟。若不是这张报告,他又怎能知道,流川的伤并非脸上一处。
              仙道在电话里和那什么自由摄影师周旋了半天,终于得知那天夜里,是他要在城郊的一处下穿隧道里,拍一组人像,流川接了工作去给他打下手。深夜郊外的隧道,自然车少人稀,可一旦有车经过,也必定是风驰电掣。流川就是在道中举着反光板时,不慎被一辆疾驶的摩托车挂倒在地。
              “幸好是没什么大碍……”挂上电话后,仙道自言自语着。转念一想,又拨通了花形的手机……
              仙道之前趁着下班时间去找流川,不遇,悻悻而返。辗转一宿,第二天铁了心要见到人,结果硬是等到夜深。即便可以查到流川晚上有没有从事务所接工作,但到底无法预测流川几时才能收工回家。所以,仙道也明白了,去得早,不如去得晚。
              是夜,待到手表上的时针指向十二点后,仙道才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三两步走出家门。
              畅通无阻的大街上,与仙道相对而过的多是放空的出租车。无人经过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仍旧顾自数秒,红了又绿。交错纵横的人造光,为仍未成眠的人们照明,自己却悄然睡去。
              仙道将车开得很慢,恨不能干脆松了油门,挂着前进挡,跑怠速。
              当他想着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像这样想得很慢、很慢。
              慢得像是一滴水,缓缓地往下滑,从额头滑到眼窝,又在那儿徘徊着不舍离去。直等他徐徐闭了那双锐利的眸,长长的睫毛勾了水滴,轻轻一挥,复又顺了那白瓷样的颊,一点一点地攀上他的唇,那唇是樱桃的红……想到这儿,仙道似有些惊惶,没有再想下去,不愿细想那火一般的唇瓣,是怎样将一滴水温热的含着,令一滴水也灼伤,灼伤至蒸发……
              与那晚一样,仙道将车停在流川公寓前的街巷里。熄了火,抬手抚上后视镜顶端的车内灯,刚欲按下,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放弃了。望了一眼摊在副驾驶座上的创业期刊,也无意翻阅,不再尝试。仙道上次就知道了,他看不下去。而今夜,他更愿意望着后视镜发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原来流川,会从这个方向出现。
              仙道确实有过不少女伴,他等她们,等她们犹豫不决地挑选一块蛋糕,等她们细细长长地描眉,等她们花许多许多的心思,一点一点地求证自仙道的感情……他耐心非常,从未感到焦虑,她们说他绅士,他就惯常地笑。
              他等过很多人,多到无法一一忆起。可如今,却是头一遭尝到等待的滋味。绅士般的从容不迫,原来从来与等待无关。一颗等待的心,注定是膨胀着的,是一秒一秒地膨胀起来,像气球那样,悬着,悬得高高的,却又沉甸甸的,是一秒比一秒沉重。直到他听见最细微的自行车链条声,由远及近,哗啦啦、哗啦啦……气球,在一瞬间炸裂。
              等待似乎让时间有了实体,像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碾过皮肤。时间不急不缓,人,却备受煎熬。
              当车内的空气变得越发沉闷时,仙道下了车,顺了夜风,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寓楼的入口处。
              看上去许久无人打理的小院,左不过停了十辆车,也无甚章法,部分停在角落的车辆要出去,肯定得找拦路车主挪车。至于两个轮子的,就更是图方便,全都紧贴着公寓楼外墙,排了一列。没有遮雨棚的荫蔽,一切一览无余,多数还是电动车,夹杂着六七架摩托,自行车最是少得可怜,只有一、二、三……
              仙道望着车列里唯一一辆公跑自行车,住了住神,接着微偏了头,浅浅笑。
              而流川将门打开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张笑脸。只是流川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或者说他在开门之前,就对这张脸的出现有所准备。几天前,流川想不出是谁挂了一袋东西在门上;几天后,他依旧想不出谁会深夜来访,除了……仙道。
              虽然一见面,又是两相沉默的状况,但仙道却开始在这样寡言少语的交流中慢慢读懂流川。仙道此刻还不想说明来意,至少不想立刻就说,他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至少得进到门里去。
              不急于开口,仙道借着那点身高优势,绕过流川的身形,迅速扫视一眼房间。天花板上一个没有灯罩的白炽灯大亮着,桌上的笔记本正处于工作状态,几本重叠摊放的书籍,敞在一旁。
              “还不休息?”
              “……”
              尽管没有接话,但流川的表情有了一闪而过的变化,仙道没有错过——是厌恶,对仙道明知故问的厌恶。虽是如此,仙道自己的嘴角,却忍不住越发上扬,他突然觉得,流川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懂。
              于是在一句“来都来了,连门都不让我进?”的反问后,仙道顺利地得偿所愿。
              在与人沟通上,流川是直线球,所以你不能选择躲避或迂回,因为你一旦偏离了两点之间最短的那条线,你就会与他擦肩而过。仙道悟出这个道理时,他与流川前前后后总共才说了不到二十句话。
              而直来直去的人,从来与亲切无缘,因为亲切意味着消耗,消耗精力与人周旋。纵然仙道从没希冀过,能在这间屋里受到客人应有的待遇,但也到底没能预见这样的局面,流川一屁股坐回了电脑前,噼里啪啦地输入着什么,间或还夹杂着几声翻书的响动。
              既是如此,仙道也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顾自在屋里转悠了起来。虽也不是不想落座,但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正承受着流川的重量。
              果然,东侧的两个“门洞”连接着一厨一卫。卫生间理所当然似的没铺瓷砖、不安浴缸,只一个蹲位、一把花洒,一瓶洗发露孤零零地立在地上,一条浴巾垂头丧气地吊在挂钩上。
              “这卫生间不会渗水吗?”
              “……”
              石沉大海,回答仙道的仍是一片接连起伏的键盘声,敲击的速度之快,仿若合奏一般。
              至于牙刷、剃须刀一类的洗漱用品,仙道是在厨房里找到的。厨房也理所当然似的没有灶台,水泥的盥洗台旁,堆着些日用品与杯杯碟碟,仙道送的那堆营养品也混在里面。
              “你不做饭?”
              “……”
              “对了,我好像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吧,我姓仙道。”
              “知道。”
              “仙道彰,彰显的彰。”
              “……”
              仙道一面在屋里随意乱晃,一面挑了那些没要紧的话与流川搭讪。流川答也罢,不答也罢,仙道倒不甚在意,仍是一个带笑的腔调,自顾自地换了话题:“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为什么要来事务所兼职?”
              “……”
              “今天呢,又从事务所接了什么工作?”
              “没接。”
              “为什么?”
              “不空。”
              说话间,仙道已站在流川身后,目光先掠过一旁的相框,才停在了电脑屏幕上。只见流川正在操作的窗口,是两个并排的Word页面。左边的方块字密密麻麻,右边的蚯蚓字,正伴随着一刻不停的键盘音,飞速增长着。一份将近四十页的出版合同,汉译英,流川的进度刚好过半。摊在桌上的几本书,尽是些专业名词的字典与常用句型的典籍,涉及商务英语与出版业。
              “翻译?你在翻译公司上班?”
              “……”
              仙道瞥了一眼桌上的相框,转言道:“你哥跟你长得可一点都不像。”
              “是男友。”
              这下竟换仙道无言以对了,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男友……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仙道真正没想到的是,流川会在这个问题上直言相告。“为什么别的问题都不回答,却愿意告诉我这个?”
              从仙道进门到现在,流川还是头一次停下手头的工作,不仅如此,他更是站了起来,绕过椅子,与仙道相对而立,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两个人谁都无法移开视线。
              “仙道,你不是同志对吧?”
              流川说话时,仙道仿佛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遂顺势将目光凝在流川微微开合的唇上。饱满的红,是樱桃的红。他想起了那滴水,被烫得发疼的水。有那么一瞬间,仙道以为,自己就是那滴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
              仙道没有接话,他的思绪被一个唇形始料未及的打乱。那微微翘起的唇,不经意间,露出内里一点点水润的粉嫩,如蜜一般的水灵。渴,仙道想要水。喉结发出吞咽声,细微的弹响,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的声音。
              “不过,仙道,你总用那种眼神看我。”


              IP属地:四川16楼2017-08-25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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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夜航(一)
                “我相信每架飞机上,都会有一个你想泡的空姐。”
                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这句台词时,仙道忍不住会心地笑了,因为他以为,这也是出差的福利之一。
                对于在万米高空上,到底是舒适地半躺在皮制座椅内安静阅读,还是蜷着腿在紧凑的左邻右舍间半梦半醒,仙道从来不去计较。商务舱、经济舱,无可无不可。越野订了什么票,就安安稳稳地坐了。
                一则某女白领每次出差均自己加钱升舱,最终在头等舱结识某成功人士,春风如意嫁得金龟婿的新闻,仙道看了,也忍不住笑。不排除某一天机缘巧合,自己也能在头等舱里拉到一笔令人欣喜的投资。只可惜仙道并不是那样全力以赴,甚至机关算尽,连一根针都不愿放弃的人。他也喜欢概率,因为概率带来惊喜,但他不爱去搏概率,他享受的不是胜利,而是意外本身。
                但这次出差前,仙道却意外地叮嘱越野,务必要买头等舱的票。倒也不为什么,只是他想利用这一点点脱离地面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去思考另一个意外——“不过,仙道,你总用那种眼神看我。”
                夜间的航班,除了飞机的轰鸣声,便难以确认自己是否真在迅疾地接近目的地。舷窗外,空无一物的黑,让人失去参照物,恍惚于此时此地,究竟是何时何地。
                已经飞行有一阵子了,穿越了对流层,颠簸趋近于无,客舱内的灯光也已被调暗。仙道按亮阅读灯,一束恰到好处的暖黄,洒落满怀。仙道多少有些庆幸,这架航班的头等舱虽是满员,但却不是并排两人的座位设计,而是略似于国际航班的错落单人座。半包围式的环形靠背,带来说不出的安适感与私密性。
                仙道并不急于调低座椅,只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头懒懒地倚在后枕上。桌上的小半杯红酒,喝过一口后,便再没碰过,任由绛紫色的液体,随了地心引力,缓缓流回杯底——这酒,越喝越渴。
                透明的舷窗在黑夜的掩映下,照成一面略有重影的镜子。斜后方的男人,戴了眼罩,已沉沉睡去;而两点钟方向的座位,仙道只能看见深灰色的包围背,但却不时传来金属餐具与杯碗相触的轻响。
                仙道侧了身,越发靠近舷窗,直到那张英气的脸,遮过周围所有的琐屑,占据了大半面“镜子”。没了意义不明的微笑,只一双俊朗的眸,盯了另一双同样俊朗的眸,深浅有致的眼部线条,如出自名家手笔的雕琢。但仙道自己却觉得没什么特别好看之处,因为,他已见过更美的……
                “所以仙道,别再来找我。”
                听见这话时,仙道迅速抬起了视线,直视着流川。而那一抹诱人的红,就这样远远落在了后面。流川到底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徐徐闭了那双锐利的眸,仅凭触觉去感受一滴水。
                仙道不确定流川话里的因果到底是什么,哪来的“但是”,又为何“所以”。他并没有从那双美丽的眼里,看到斩钉截铁的拒绝。准确来说,他什么也没看到。毫不偏移的目光,竟是深深向内坠去,缠了仙道的思绪,引了他,一同止不住地下坠。
                数秒的沉默后,流川坐回电脑前,手指重又抚上了键盘。
                仙道也不接话,顾自从衣兜里拿出两管药膏并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收回手时,指尖无意触到了近在咫尺的木制相框,触电般的一顿,刹那又恢复了从容。
                “这两种药膏是朋友工作的医院自主研发的,外面没得卖。蓝支的涂在脸上,红的抹身上,每晚睡前擦一遍,不留疤。另外的,是赔偿金。”
                门关上后,流川才缓缓侧了头,看了看仙道留下的东西,盯了那厚厚的信封,心下了然,这恐怕不是一个勉强刚够轻伤认定标准的伤患所应该领到的补偿数额。良久,一度中断的键盘音,才再次响起。
                “先生,请问是酒不合口吗?需要再拿酒水单给您吗?”
                “不,谢谢。”
                空姐礼貌地点头微笑,即将转身离去,仙道这才像从失神中彻底苏醒过来一般,接言道:“不好意思,再倒杯水给我吧。”那迷人的微笑,也在仙道再度开口的同时准确无误地浮现嘴角。空姐闻言,脸上服务性的笑容微微起了变化,一双修饰得近乎完美的杏仁眼里晃着悠悠的涟漪。
                仙道心如明镜,不是刚才,而是在更早之前。早在仙道一脚踏上机舱地毯时,早在这位制服颜色与其他空姐不同的乘务长,对他说出“欢迎乘机”时,仙道就确信,只要他稍微给她一点暗示、一点示好,他的出差福利就能稳稳到手。
                就趁一会儿她端来冰水时,不等她迟迟缓缓地将杯子放下,而是径直从她手里接过,不经意间轻掠过她的手背,扫过第二节突起的指骨,轻如羽毛一般。
                待她抬眼看时,仙道会笑,一如既往地笑,毫不避讳她的目光,再若有似无地送上一声犒劳:“谢谢,你们空乘也不容易,工作紧张,休息时就该好好放松放松。”
                然后她反倒不动声色了,甚至会略显高傲,只回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类似于“谢谢先生关心”之流。她转身离开,直到飞机落地都不再主动来打扰他。因为仙道会在行李提取处,再次见到她的倩影,只身一人,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冲他无声地笑,直把一双杏仁眼,笑成了钩月。
                她的眼神,泄露她的秘密。
                总是被追寻的目光围绕着的仙道,对那种眼神最是熟悉不过。
                回想学生时代,课间时分总在教室后门,不住朝里张望的那些眼睛,到底在渴望什么、焦虑什么、踟蹰什么,仙道一清二楚。
                有时,他熟视无睹,假装毫不知情,别过视线,望着一夏的绿柳出神。有时,他匆匆路过,不等那些眼睛的主人开口,就率先大咧咧地笑了,笑得那些眸子不好意思地低了视线。也有的时候,连仙道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但他就是会用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了旁人的视线,再对了一双水灵灵的眼,柔声说你好。
                是的,就是那种眼神。无法定义,无法条理清晰地说出它究竟是哪种眼神。因为它分明糅杂了无数复杂心绪,却竟然还是世间少有的清澈。最奇妙是,连眼神的主人也不一定能告诉你它的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被它紧追不放的人,才曾见过它神秘的面容。
                他有一个秘密,一个自己不察,却先为别人知晓的秘密。
                当头等舱的门帘再次轻轻揭起时,仙道不再思索,他让脑海中的线彻底断在了这里,手起刀落,干干净净。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的,是优雅地接过一杯水。


                IP属地:四川17楼2017-08-25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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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08 22: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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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夜航(二)
                  航班停稳后,仙道重新打开手机电源,几乎是在接入信号的同一时间,数条积压的短信纷至沓来。仙道没有一一点开确认,只食指一滑,大概扫视一眼,全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直到排在新消息队尾的一条吸引了仙道的注意,发件人是越野,时间是在仙道刚登机后不久:“已通知所有季度、月度优秀员工,于本周日晚在老地方聚餐K歌,等你回来买单。”
                  仙道没有回复,只冲着屏幕有些无奈地笑了,无奈却又由衷。好像这才是出差福利,不过是得等出差完毕,才能领取罢了。
                  下机时,她仍旧站在舱门处,丁字步站了,双手轻轻交叠,悬于身前,露出那种标准的咬筷式笑容,一一目送头等舱的客人下机。仙道虽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却故意避了她的视线。
                  有的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这才是常理,是游戏规则,而那个不肯遵守的男人,打乱了仙道的棋局,在该沉默时戳破,该回应时缄口。
                  仙道莫名其妙地拿了流川与这女人作比较,尽管他对藤真与花形的关系很是理解,但到底难以想象自己会对同性产生什么深刻的感情。隔岸观火可以,设身处地就几乎不可能。仙道清楚,他对流川是有渴望的,甚至比对那条曲线玲珑的小包裙的渴望更为强烈。否则,他不会如此对比,不会在接到越野短信时即刻想到他,想到那粒从自己指缝间滑落的沙。
                  仅仅一夜也好,又或交往一阵也罢,仙道想要确认这种渴望,究竟是什么。
                  所以当仙道在行李提取处,见到那一身意料之中的制服时,他没有犹豫,仍旧微微地笑了,笑得有那么一丝丝痞气。而她也老远就看见仙道一手插了兜,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她眼中的光芒也随之明亮。
                  直到能看清女人脸上淡紫与深蓝混合的眼影时,仙道才终于站定,稍稍俯下身去,唇就停在她的左耳际。每一次故意放缓的呼吸,都一来一回地挑逗着她敏感的耳垂。
                  “我不是说过了吗?该休息的时候,就得好好休息。像你这样,可不行哟,身体会吃不消的,明明都已经这么瘦了。”
                  “你……!”
                  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仙道一把握住那只突然朝自己右脸颊猛挥而来的纤细手腕。“这么容易生气,会更伤身哦。”
                  语毕,仙道轻啄了下那已然变得通红的圆润耳垂,明显感觉到眼前人身体猛地一怔,陡然变得僵硬,原本一直在与自己暗暗较劲的手腕,也骤然不动。
                  “晚安,我美丽的空乘小姐,真是愉快的飞行。”
                  仙道松了她的腕子,重又站得直直的,看了一眼她一手捂着左耳,一脸怒容却无从发泄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留给女人的,是永恒不变的笑容。他以为,这女人竟被自己捉弄得有些可怜。
                  但仙道不曾了解,那一刻,这女人心里竟也是一样的念头,甚至比仙道更胜。她也惊觉,这个男人的笑容,原来除了好看,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在表达。不是在对她示好,更不是在嘲笑她、奚落她。他看向她时,眼神空洞,而他用曼妙的笑容,来遮掩这种情感的缺失,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于是,她也觉得仙道可怜。因为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前,才会觉得与很多人逢场作戏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仙道逐渐远去的身影,在她看来,竟无比寂寞,与她一样的,寂寞无比。
                  只是——
                  人不可以寂寞吗?
                  不可以渴求那个恰好近在咫尺的人吗?
                  有那么一刹那,她体内骤然涌起一股冲动,差一点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猛拉了那男人的手,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他。
                  可是她究竟不曾挪动一步,直至又一次目送他走远。


                  IP属地:四川18楼2017-08-25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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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宵夜(一)
                    流川蹲下身,刚将钥匙插入U形锁,随即便清楚地感到车身被人扶正了,近在咫尺的自行车脚撑,轻擦过他的牛仔裤,悬在了空中。
                    “我就知道,在这儿准能等到你。”
                    比起走进偌大的体育场去海底捞针,在偏居一隅的自行车棚里守株待兔,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又来了?”
                    流川看上去既不生气,也不意外,甚至都没望向仙道一眼。只凭了声音,就知道是他,是那个曾裹了夜风,凉凉滑过耳际的声音。
                    一边发问,一边将刚取下的车锁,套牢在坐垫杆上,流川一脚踹了脚撑,任由仙道掌了车。
                    “我来,是因为你没有来啊。”
                    “这算什么?”
                    仙道一手扶着车,一手插着兜,徐徐缓缓地往体育场外走去。流川走在车的另一侧,跟了仙道,落了两步的距离。
                    “不算什么,想见你,就来找你,就这么简单。”
                    “……不是让你别再来找我了吗?”
                    “是啊,你说‘仙道,别再来找我’。流川,那我问你,你怎么不说你以后不会再见我了?”
                    “……”
                    “如果我来找你,你压根就没法做到不见我,不是吗?所以你只能……让我别来。”
                    “……”
                    “呐,流川,这么看来,你不仅言不由衷,还挺自私的啊。自己做不到,就为难我?”
                    即便只是余光一瞥,话至此处,仙道也分明看见了流川眼中的一丝怒意。但仙道以为那是恼羞成怒,于是自己倒先呵呵一笑,惹得流川更是眉心一皱。
                    “你今天来,就为说这堆莫名其妙的话?”
                    “是,也不是。流川,如果我说,我是来请你吃宵夜的,你会答应吗?”
                    “明知故问。”
                    仙道仍是没有回头看,但他感觉这四个字,每一个都是从流川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光是想象那张不悲不喜的姣好面容,霎时换作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仙道便忍不住暗暗偷笑。
                    “对,你说得对。明知你会答应,我还多此一问,确实罪该万死,请务必罚我请你宵夜。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烧烤铺。”
                    “不去。”
                    流川猛地上前,从后面一把扯了一边的自行车龙头,就往自己怀里拽。怎奈仙道好似早知会有这么一出似的,不知何时已将裤兜里的那只手也拿了出来,紧紧握了两头的把手,不肯松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流川,你抢不赢我,我也拽不过你,你看……咱们就这么耗着?”
                    “无聊。”
                    “成,那你给句痛快话,就说……以后我再来找你,你也坚决不见。”
                    “……”
                    沉默。
                    连体育场远处的喧嚣,也听不见了。
                    仙道不知道流川到底沉默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握紧龙头的双手,用力非常。
                    橡胶把手上的大片防滑浮点,一粒粒、一颗颗,全都变得棱角分明,硌得一双手火辣辣的疼,越是疼却又越是握得紧。
                    不敢移开与流川对视的眼,好像一旦自己先低了视线,就会挂不住嘴角的那缕笑。
                    是,话一出口,就害怕了。
                    不是怕流川会重复他的句话,而是害怕,即使流川真的重复了,自己会仍旧撒不开这双该死的手。
                    “……”
                    仙道的手越握越紧,而流川的,却渐渐乏了力道。
                    他已许久都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了。自从习惯了像恶鬼一样的抓紧每分每秒后,便再未有过如此感受。
                    他已习惯了根本不够用的每一天,忘记了原来一天有二十四个钟头,原来一分钟能被分成六十份,原来时间是这样缓慢,慢得恢复了生活本来的节奏——聚会、宵夜,一夜安眠。
                    要怪,就怪此刻时间过得太慢,慢到双手已等不到内心的吵嚷,便擅自做出了决定。
                    松开手,流川随即偏了视线。仙道傻笑的样子,他没有看见。
                    “你的伤怎么样了?药膏用了吗?”
                    他只手抚上他的额际,拂了那散碎的发,有几根漏网的偏又逆了指尖徐徐滑落,搔得仙道的心痒痒的。
                    突如其来的接触,令流川微微一怔。只觉轻轻摩挲着自己额角的指腹,烫得吓人。他一把拉下那腕子,见厚实的掌心里尽是红彤彤的压痕,像是发了疹子一般。
                    流川眼底的复杂,仙道没有看见,也不甚在意,只一心仍念了那道已脱痂的疤,是淡淡的粉,看来药膏他有好好在用。
                    “身上呢?身上的伤口也都像这样了吗?”
                    “……啰嗦。到底还吃不吃了?”
                    甩了仙道的手,流川径自往前走去,反是将仙道丢在了后面。
                    “喂,流川,你认识路吗?你就一个劲儿往前冲。”
                    仙道一手推了车,快走两步,在即将追上流川时,忽地张开了臂膀,从后面绕过他的颈项,搂了他。
                    像照片里的男人那样,搂了他。


                    IP属地:四川20楼2017-08-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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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宵夜(二)
                      恰逢周末,更兼演唱会的缘故,纵然时候不早了,但这家铺面不大的烧烤店仍是忙碌,室内的几张桌子已满员,食客却络绎不绝,店主遂将好些折叠桌、塑料椅摆在了人行道上。
                      仙道择了靠近墙边的位置落座,为的是将自行车搁在墙下不占道。
                      “要上锁吗?”
                      流川打量了一眼座位与墙边这六七步的距离,摇摇头道:“麻烦。”
                      “也是,丢不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流川一坐下就不肯再站起身来,只得仙道进店选菜。
                      “随便”这两个字,仙道听得多了,从形形色色的女人那儿,多到他早就不会觉得麻烦或棘手了。反正无论他最终选了什么,一定都不能令对方满意。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剩下的那个也并非正确答案,猜心,绝非猜谜。自以为是的正中红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于是仙道几乎每样菜都挑了那么一少许,反正回头流川只管从中捡他爱吃的就成。
                      吃东西时,流川更为沉默了。仙道也不怎么发话,在KTV里喝的那些酒,现在还胀着肚,烧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却拿了一对笑眼,一刻没落下地望了流川。
                      流川微低了头,一双眸子掩在刘海的阴影里,看不出是觉着好吃还是不好吃。只是倒还真不挑食,逮着什么就是什么。
                      “流川,我还没你电话呢。”
                      “事务所有。”
                      “那不一样,这是我私人要你电话,我想从你这儿知道。”
                      “……”
                      流川不甚耐烦的神情,看得仙道脸上笑意更深了。他接过流川递出来的手机,拨通自己的电话,又即刻挂断,倒也不急着储存来电,反是先将自己的号码顺势存在了流川的通讯簿里。
                      仙道刚将手机还了,一句挂在嘴边的打趣话还未及出口,却听“哐啷”一声,仙道尚不明所以,流川就已猛地站起了身。
                      “哎呀,干什么呀你,快起来,让你喝!喝得这副鬼样子!”
                      原本搀着醉汉的女人,也因男人的一时失足,差点崴了脚,重重踉跄两步,才终于站稳。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又赶紧伸了两支纤细的手臂,弯下身去费劲拉扯。
                      人高马大的男人意识恍惚,大概也是被身下的自行车顶得难受,伸了两手在半空中乱抓乱够,势欲挣扎着起来。不料反倒接二连三地跌了回去,自行车也一并遭了殃,不断发出与地面狠狠摩擦的动静。
                      连仙道也惊讶于流川哪来的这么大气力,一下子拂开了女人,只右手扯了男人左臂的肘窝,奋力一拽,那虎背熊腰的身躯竟顺势而起,却因脚步虚浮,一时承力不住,差点又要向前摔个脸着地,幸得仙道即时上前扶住,男人才像不倒翁似的,猛晃了两晃,总算站住。
                      女人忙不迭地接过手去,连声道谢又叠声道歉,弄得仙道也只得陪了一脸客气,方才作罢。
                      待回过神来,只见正流川蹲着身子,一手扶了车垫,一手反复搬弄着压变了形的脚撑。仙道贴着流川矮了身,帮他掌着后车胎,道:“我看,也不太严重,换一根就是了。”
                      “嗯。”
                      “别的地方呢?”
                      “蹭掉了些漆。”
                      仙道闻言,又一次细细打量了这架旧车,实在看不出哪些是新伤,哪些是旧痕。复又记起自己首次与流川照面的情形,这车……他还差点当垃圾给处理了。
                      “那我赔你辆新的?”
                      “……”
                      “干嘛不说话?还在生气?”
                      “是讨厌无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除了这个呢?”
                      “……”
                      “你很宝贝这车?”
                      “……”
                      “既然宝贝,为什么不上锁?”
                      “都一样。”
                      流川几乎是脱口而出,仙道却愣住了,不知是怎么个一样儿法。半晌,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声道:“他送的?”
                      “……”
                      流川又是不答,只丢下一句“晚了,散了吧”,便兀自起身,上了车,朝着夜色更深更重的方向远去……
                      仙道望了那背影,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一驻脚,才发现自己与流川的之间距离,一点也未曾改变——他所宝贝的东西,上不上锁,都丢不掉。


                      IP属地:四川21楼2017-08-25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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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单车
                        骑过两条街,流川才发现踏板带动链条的感觉越来越顿重,多半是前后哪个飞轮有些错位,与链条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了,遂又停下车调整,三两下捣鼓完毕后,用脏污了的手握着脚踏板,转了两圈试试,没有异响,运转流畅。
                        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一时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经年累月,别的没学会,一不留神倒成了修车高手。轴承、钢条、刹车片、脚踏板……上上下下的零件,哪一个没亲手更换过。也就这斑驳得看不出颜色的车架,还勉强留得一命,纵然一旦细看,也是“雨打沙滩点点坑”。
                        百分之八十的零件都早已更换,那这车,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一辆?还是不是最初他送的那一辆?
                        费脑的哲学命题,流川从来点到即止,他只知道,白云苍狗,瞬息万变,自己已不是当初少年。
                        至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嗜睡如命整日错过公司班车的初生牛犊。连续一周,天天招来那人的一通嘲笑,讥为蜡笔小新在世。言下之意,还是个坐不上幼稚园娃娃车的小屁孩。末了,嘲笑够了,却又送了自行车来,说是错过班车,就别去等公交了,骑车还快点。
                        起初流川不肯收下,只觉得迟到个半把小时无伤大雅,话一出口,竟被那人狠狠拧了脸颊,一顿牢骚。“你倒是无伤大雅,不过是个短期实习生,可我负责带你,我就惨了,主管的怒火可是天天都冲着我发。流川,没得跑,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而流川再不迟到,与其说是骑车通勤的功劳,不如说是不愿牵连别人挨骂罢了。只是经常小磕小碰不断,仍旧架不住困,骑着车也恍惚得紧。别人的自行车,是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只他的,是新三天、旧三月……却又……丁零当啷好些年。
                        流川三不五时地挂着彩来打卡,那人见了,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既笑且怒,好不无奈,只又再道:“死小鬼,你果然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那时,少年心性,极其无法忍受被人小瞧,尤其是这个所谓的前辈,还小鬼、小子的混叫。流川从来就没对他产生过什么前辈后辈的尊敬心,只因他这人一旦犯起一根筋来,绝对是,问世间谁是敌手。实习期间流川就发现了,这人虽出类拔萃,但到底升不了职的原因,恐怕也就在于此。
                        一份译稿做完好几天,迟迟不肯上交,直等到主管忍无可忍地来要账,那人却只谎称还未译完。只有与他一道工作的流川才明白,仅是为了文中的一句话,一个兴许谁也不会在意的句子,他却死揪着不放,还在斟酌用词。常是上午找出来改了译文,忙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前还念念不忘,又给改了回去。改来改去,改掉一个月奖金。
                        更有为了纠正即将付梓的译文中几个半大不小的差错,竟然直接冲到合作杂志社的印刷厂,私自叫停印刷的事。惊得主管一身冷汗,唬得杂志社那头也差点因此终止合作,而他自己又落得一个震惊公司上下的通报表扬——“真是见了鬼了!你这脑子里除了翻译,还能装点别的不?!懂两门破外语,你就要上天了是吧!再有下次,就***蛋!***懂吗?!就是Va-t'en!就是Fuck off!”
                        没错,在翻译上,那人很优秀,完完全全地掌握了三国语言,英法中,几乎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母语。可除此之外,十处有九处不可理喻。所以流川正经拿他当前辈,只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
                        那一天,他还是个年仅大二的暑期实习生,而他是已工作一年有余的翻译员。
                        是他,率先向流川伸出了手:“今后就是我带你实习了,我叫泽北,泽北荣治。”
                        流川忘了要自我介绍,只下意识地握了那手,一握,就是好些年。
                        他与他的这些年,就同了那自行车一样,历尽摔打。年少的爱情,务必是两虎相争,血肉横飞,没有谁要迁就谁,唯有谁输给了谁,输在……爱得更多的那一点上。
                        他们之间的嬉笑怒骂,毫无格调,混在平庸到厌烦的生活里,也沾染了泥土的颜色。
                        午餐时间,两人隔了桌子,一道在公司食堂用餐。刘海长了,流川一埋头进食,总扫到眼睛,怪痒的,害他不时用手去拨弄,间或忍不住揉眼。泽北见了,又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流川留着一个娘娘腔的发型,扬言真男人就该剃平头,短到扎手的平头。
                        流川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结结实实甩了对方一个白眼,继而又用十足挑衅的表情看着他,拿筷子头指了指远在食堂另一端的取餐处。
                        泽北顺势转身望去,只见厨房有名的大师傅,正用板车拖着两大桶什么东西往出运。这大师傅不仅是食堂主厨,最关键是有着如同拳击手似的身形,粗枝大叶的长相,以及一颗油光蹭亮的头。
                        “泽北,看见没?那才是真男人。”
                        翌日,泽北受到了近乎全体同仁的夹道欢迎,大概从他进公司以来,就从没这么“受欢迎”过。
                        流川仍是踩着点才赶到公司,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办公桌前,破天荒地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又嘻嘻哈哈。
                        流川心里似是隐隐有些明白,遂拨了人群,亲眼见了那一颗蛋头虽与旁人一道笑得合不拢嘴,但到底被打趣得微微有些脸红。泽北一见流川,却突然正色,昂了昂下巴,又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坚决回应昨日那个挑衅的眼神。
                        流川却只觉得眼前人,傻气得教他憋不住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浅笑,接过旁人的话茬儿,继续揶揄道:“泽北,劳改归来?”
                        “……”
                        “出家未遂?”
                        “你……!”
                        “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笑,笑弯了腰,笑得腮帮子疼,笑到偷偷擦着眼角。
                        在泽北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见到流川捧腹大笑。周围起此彼伏的笑声,混成一大锅浓稠的甜粥。而泽北始终无法从中分辨出,哪一声是属于流川的,但眼前人的模样,却又怎么都无法和旁人融为一体。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流川,成了他记忆里与众不同的部分,再也无法……只是背景。
                        两天后,泽北买了一顶鸭舌帽。
                        再两周后,流川实习结束,在公司楼下,被一顶鸭舌帽挡住了去路——
                        “小鬼头,敢不敢和我单挑?”
                        “单挑什么?”
                        “谈恋爱。”
                        “输了你可别哭!”
                        他是小孩。
                        他是小小孩。
                        他邀请他去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他什么也没想就同他冲进雨里。豆大的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在身上,谁都觉得疼,却又谁都不肯提前退出。咬了牙,跑得泥水四溅,脏了衣,摔了跤,笑着哭着,跌跌撞撞……
                        浴室里的水汽,迷得流川睁不开眼,只凭了感觉,触上旋钮,如泉水柱渐渐收势。随即取下壁上的浴巾,胡乱地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头顶的花洒却仍在滴水,即便已将开关拧死,却还是滴个不住。这阴晴不定的花洒,连流川也捉摸不透。
                        当流川裹了一片湿气从浴室出来时,扔在床上的手机正亮着,拾起一看,发件人是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名字。
                        “抱歉,流川,你不想谈的话题,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煞白的屏幕灯,映着流川倦怠的面容,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轻轻爬上他的唇角——自己正被这个男人宠着的吧,分明想要靠近,分明如此敏锐,分明什么都瞒他不过,却还是……
                        于是,当仙道再次打开手机时,看见的是一条让他略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复——“仙道,你个大白.痴。”
                        大雨滂沱,你又来做什么……


                        IP属地:四川22楼2017-08-25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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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偷吻
                          “不公平,为什么连彦一你都能找到女朋友啊!绝对是哪里搞错了吧!”
                          惯常的居酒屋三人聚餐,这一回竟变成了四人组合。越野的咆哮声虽是不小,但到底周围人多嘴杂,也没招来什么侧目。
                          “喂喂,越野,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女朋友可还坐在这儿呢!这种时候,就该表示祝福才对。”
                          “凭什么要祝福你啊?也不见你同情我啊!仙道,你也是!少在一旁乐呵呵的,为什么你今天也不喝酒啊?”
                          说话间,越野的酒杯见底,坐在同侧的仙道便又顺手帮他满上。“我开车来的。”
                          “开车了不起啊?我也开车来的,找代驾不就完了。”
                          “仙道,你也说说越野,他病得不轻。”
                          “要我说,就让高桥小姐受累给他也介绍一个呗。”
                          “对对对,总算说到点子上了!高桥小姐,你们护士站肯定还有优质单身女青年吧?”
                          “这个……真没有。现在还单着的,就只有我们护士长了,虽然人是好看又贤惠,可她是离过婚的。”
                          “离婚?离婚不要紧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她多大岁数?”
                          “也不很大,四十出头。”
                          “……天要亡我!服务员,服务员……叫你呢,再来一瓶烧酒!”
                          “你还能再喝一瓶?”
                          “一瓶……仙道,算你提醒及时。服务员,错了错了,再来两瓶!仙道,你也喝,必须喝!彦一这家伙,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只有我们两个单身汉借酒浇愁了!”
                          “哈哈,越野,恐怕在座的只有你一个单身汉吧?仙道单身不单身,可说不准。”
                          “你啥也不知道,你少胡说!仙道……现在换口味了,只怕是比我还愁呢!”
                          “哟,有新情况!越野,快透露透露!”
                          “哎呀,就是我们事务所前阵子招了一个……”
                          “越野,你小心着点,酒洒啦。”
                          “诶?!”
                          越野即刻住了嘴,一边莫名其妙地拿纸巾擦着自己裤子上的酒渍,一边琢磨着这好端端的酒杯,没磕没碰的,怎么自己就洒了?直到对上了仙道的眼,才幡然醒悟。
                          “彦一,你是不知道,前段时间仙道北上去签的那合同,有多么气人!气得我连着胃痛了好几天!”
                          “说话凭良心啊,越野。你胃痛是我签的那合同闹的吗?还不是这酒给闹的。”
                          “对,仙道说得是。你再不把酒给戒了,就更找不着女朋友了。”
                          “嘿!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容易吗?!就这么一个爱好,也要剥夺?!”
                          话题再开,却已不再是方才的内容。这点微妙的插曲,谁也没在意,只有那姓高桥的女人,疑惑地匆匆瞥了一眼仙道,进而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继续对桌上那毫无营养的对话,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敏锐又聪明的女人,彦一还真是找了个好对象,仙道默想着。与能管住心的男人一样,能管住嘴的女人也在少数。而毫无疑问,仙道是喜欢她们的,喜欢她们的知进退、明事理,但也还从来没有喜欢到,想要特意带出来介绍给朋友认识的份上。
                          只是,当今天高桥挽着彦一落座对面时,当彦一眉开眼笑地讲述两人的相识机缘时,虽不似越野,仙道只不动声色,但心里竟也有一扇门被撞得突突响,一下比一下有力,越是企图忽略,便越是震天价响——若是流川,也在这里……
                          不是非得作为伴侣,只是普通朋友也好;不是非得融入他们,只是一言不发也好。只要坐在身边就好,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在身边,都不要紧。
                          在,就好了。
                          一扇仙道以前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门,砰的一声,撞了个粉碎。
                          仙道不自然地望向窗外,刚好看见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钢筋水泥之下。周而复始的夜,如漫天洒下的一张网,网住每个人最隐匿的秘密心事。仙道以为,人只有在黑暗中,才是真正的无处可藏。所以,不要选在夜里自欺欺人。一念生,便会像雪地里的脚印一样,无所遁形。而如今,仙道的昭然若揭是——他开始期待,期待一个只能在夜里相见的人。
                          仙道知道流川缺钱,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他借着流川的伤,给了他一笔彼此都尚能接受的数目,多了,怕他退还,少了,怕不顶事。为此,仙道确实再三斟酌过,好像一涉及到流川,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翼翼。
                          他也曾试着提出,想要流川终止夜里的打工,并再次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在他桌上。可流川却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激烈地拒绝,所以仙道为说服流川接受而暗自准备的一番说辞,竟也毫无用武之地。相反,流川什么也没说。只是其后仙道再去他家时,见那信封的位置,始终不曾挪动分毫。
                          有时候,仙道真的猜不透,流川在想什么。因为流川对他的态度,就同了那信封一样,介乎接受与拒绝之间,暧昧不明。
                          所以,在为给流川调配工作,不得不惊动越野时,仙道只是说,也只能说,他们是有来往,但算不上交往。
                          仙道开始喜欢上那些流川不用出去打工,而是在家静静做翻译的夜晚。在仙道家,就这么平静地一道度过几个小时。他从不留宿,仙道也不勉强,夜一深,就开车载着他和他的自行车回去。
                          纵然,仙道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需要一周七天的上班,甚至夜晚还得继续赶工。就像他同样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友,在这些夜里,他竟然从未撞见。
                          但,仙道不问。
                          有夫之妇他不是没有交往过,各自保留,各有秘密。只是算起来,他没有觉得这么可贵过,在极其有限的时光里,漂浮着千百个细小的碎片。
                          每一个碎片里,都倒映着同一个人的影像。他喜欢的饮料、偏爱的音乐、看过的书籍、迷恋的电影、琐屑的习惯……
                          直到有一晚,仙道端着两杯柠檬茶从厨房出来时,那个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影,竟趴在电脑前睡着了。乌黑的发,摊散在银色的键盘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电脑的工作页面尚未转入睡眠状态,可见他睡下还不足十五分钟。但当仙道放下杯子转身进卧室拿毯子时,流川却醒了,被这一丁点响动,吵醒了。
                          于是,仙道终于有些明白了——真正折磨着这个人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仙道会说,流川是一张弓,一张时时刻刻都绷得满满的弓。他的背脊反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还能听见从他骨缝间发出的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响动。
                          所以说,人在夜晚,什么也隐藏不了。
                          仙道不动声色地买来熏香,点在客厅落地灯的脚边,让整间房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然后对了流川那张费解的脸,露出深意的笑——
                          “喜欢吗?”
                          “白.痴。”
                          就此,仙道展开了对自己那个一套一小居室的大改造。
                          买下最厚最柔软的地毯,满铺在客厅中央。换掉原来过于低矮又触感冰冷的玻璃钢茶几,代之以高矮合适的原木方几。沙发也未能幸免,变成了无腿的布艺款,与两条同样轻薄的毛毯一起,直接扔在地毯上。在茶几上摆放不插电的护眼灯,又特意将头顶的吊灯换小了瓦数。
                          像是一条河,平缓地流回大海,仙道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在缓缓地接近流川。正若流川越来越多次倏然在他肩头睡着,一点点地将体重倚在仙道身上,彷如一寸寸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流川睡着的时候,仙道从不动弹,即便只是将原本随意搭在腿上的毛毯拉到脖颈,流川都会被打扰,继而恍恍惚惚地醒来。所以流川在的时候,房里的空调永远设定在舒适而无噪的睡眠模式。
                          静音的电视机里究竟在演些什么,仙道长久地盯了,却从来不知道答案。左肩上的重量,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有好几次,他甚至为此感到痛苦。因为即使不回头,他也清楚,等在那里的一双唇,是寒冬最深处的梅色。
                          所以,就连仙道自己也无法说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仿佛成了一根琴弦,一根无法思考的琴弦,从轻触到花瓣的那一刻起,便只为这朵梅花的每一次吐息而震颤不已,甚而忘记了呼吸,只一遍遍轻含了那两瓣唇,是淡淡的甜,如雪似泉。
                          直到那唇角突如其来地一动,仙道猛地怔住,流川醒了,他却有些进退维谷。
                          流川未曾完全睁开的眼,迷蒙着,只一对修长的睫毛,不住地泛着风吹水碎般的波澜。温柔的包覆突然撤离,早已湿润的唇,曝露在空气里,竟比先前更冷,遂不由自主地寻摸着,轻啄上那快要退潮的温暖。
                          仙道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颗心越跳越快。
                          “……仙道……”
                          流川的一声轻唤,似乎唤醒了仙道曾感受过的那种干渴,只是这一次,更为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五脏六腑,也几近枯竭。
                          浅浅地描画已被撕碎,仙道不断加深着这个吻,带着不再压抑的粗重鼻息。朱唇、贝齿、粉颚……他一一品尝,耐心非常,却又迫切无比。
                          他一次次缠上流川,寻求他的回应,而流川像一条冬眠的蛇,渐渐苏醒……就在仙道想要抱住他时,却被推开了,始料未及。
                          两人之间拉出的距离,骤然凝结成冰。
                          半晌,流川低了头,不看他:“对不起……我睡糊涂了。”
                          半分钟后,他起身欲走。
                          仙道下意识地抬手拉他,却抓了个空。“我送你。”他即刻说道,仿佛迟一秒,都会错过流川。
                          “……抱歉,我想自己回去。”
                          直到关门声如锤落下,仙道一颗狂乱的心才终于力竭,化成一滩水,平静下来。
                          流川糊涂在哪里,仙道忘记了要去想。
                          他只记得,他唤了他,千真万确。
                          又一次,仙道隐隐觉着,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蚕食着流川,从内部,在精神上,一点点地消耗他。而流川则像是一棵白杨,在拦腰折断以前,都不会让人发现,内里早被蛀蚀干净。
                          仙道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卷入了一场战斗,纵然他并不知道对手是谁,又栖身何处。但他就在这里,在这无可躲避的黑夜里,想要守着一株日渐枯萎的白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仙道似乎终于读懂了,大学时代曾在托马斯·曼的小说里见到的那句话——
                          “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


                          IP属地:四川24楼2017-08-25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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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买房
                            决定“单挑”之后,两人很快就同居了。因为流川实际上很不喜欢四人共住的吵嚷寝室,他情愿搬去泽北的租住房。
                            然而大学三年的旅英留学史,不仅培养了泽北那口标准的英伦腔,也培养了他混圈子的习惯。一个人在英国的日子,除了兢兢业业,一空闲下来,便没着没落。城市仿佛成了巨大的商场,每一扇橱窗里都玲琅满目,但每一样又都与己无关。一条鱼,生活在岸上。最终让他找到些许归属感的,是一个还算闭塞的同志圈,永远那么几对人,聚聚散散。回国后,天各一方。而泽北也迅速融入新的圈子,一到周末电话就响个不停。
                            一开始,流川时不时也跟着去。一大堆人奔着城市里看上去丰富多彩,实则就那么几样的消遣娱乐而去。硬要说的话,流川觉得保龄球馆还勉强凑合,如果没有身后一惊一乍的那几位,或许也能去掉勉强二字。至于有着男扮装女舞蹈演出的夜场,输了钱有人掀桌的牌局,说话基本靠吼的舞会……不可尽数,但确实都令流川印象深刻,深刻地体会到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直到流川对一个出言不逊的男人大打出手……而待到泽北扒开人群,从舞池冲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其实松本他没什么坏心思,你也知道,我们从来只是聚在一起打发时间,犯不着较真。”
                            从医院出来时,泽北这么说。流川一言未发,抡起刚包扎好的右拳,照实往泽北脸上狠狠招呼,只一拳,便放倒了他。
                            “流川枫!你神经病!”
                            泽北的谩骂,带着怒火与呜咽。猛地跳起来还击,流川却已不见踪影。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都是流川的。
                            流川再不掺合泽北的圈子,泽北的电话也没见少过,去不去的,流川也不拦着,该闹的架,也一顿没少。他们之间的风云难测,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一颗芝麻绿豆而分道扬镳。
                            一旦闹架,两人都想着如何让对方首先认怂。但流川总是赢的,泽北会先扛不住,扛不过三天。
                            就连流川寝室楼下的那株梧桐,都早已厌倦了他们之间的把戏,期待着新鲜戏码,但这两个人却还是同一个剧本,演来演去。
                            “小鬼……”
                            流川带着耳机,假装听不见,却故意走进梧桐的大片阴影下去。
                            树下的人迎了上去,想说点什么,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又被一个生人般的擦肩而过甩在后头,窘迫到不行。想一走了之,又迈不开腿,想追上前去,又拉不下脸。
                            就这么苦闷地站了,直站到那人推了车、背了包,重又从楼道里出来。
                            “你又给我室友发短信了?”
                            “就打听了下你们今天的课表。”
                            “他说你很烦人。”
                            “你要是肯自己回来,我也不至于回回这样。”
                            “你是来吵架的?”
                            “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咱俩以后别这样了。”
                            “房东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那么大动静。卧室门上一窟窿,茶几、书架重度残废,碗碟、灯泡一个全的没有,隔壁女人又抱着孩子来投诉,楼下老太还差点报警……”
                            “什么时候搬?”
                            “最迟下周。”
                            “……想过买房吗?”
                            “……买房……若是真买房的话,你有什么要求?”
                            “大床。”
                            “……那我就要大冰箱,对开门的那种,超能装的。”
                            “干嘛用?”
                            “还贷款啊。一次储备一周的粮,除了上班,就窝家接私活呗。”
                            “累不死你。”
                            “不还有你吗?”
                            持续半年的凌乱生活,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方向。只是那无心的提议人,当时并不懂得,一起供一套房,实际上,就是一种承诺。
                            除开积蓄与公积金,泽北还申请了几万块的小额个贷,在入住率较低的一个城郊小区,买下一间小小的二手房。泽北打点一切,到底不过是因为一句“想过买房吗”。以前从未想过,流川一提,便成了现实。
                            时不时吵架,左邻右舍也都是空屋。东西是再不砸了,一想到贷款就下不去手。真的有了大床和大冰箱,也真的有了做不完的私活。
                            共同死战成了常有的事,最先倒下的总是流川,倒在任何一个他想要倒下的时间段。而泽北会不遗余力地叫醒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叫醒他。流川每次醒来,见了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就是一肚子火,十次有八次会拳脚相向,余下两次,尚能忍住。
                            “小鬼,我再跟你说一遍。翻译可是再创作,既然是创作,那就是需要热情的!像你这样恹恹的,怎么可能诞生出什么新东西?难道你想永远当个三流翻译吗?还不快起来,起来去洗把冷水脸,这是帕子,拿着拿着,拿好别掉了……”
                            “三、流、翻、译?!” 勉强能忍的两次,也终究前功尽弃,索性就用帕子勒死他好了。
                            越来越多的周末,泽北开始哪里也不去。只在阳光照得到的沙发上坐了,让流川枕了他的腿。捡一本书,念给他听,念比人生还长的普鲁斯特,念深情款款的王尔德,念偏执难懂的杜拉斯。
                            直念到他自己率先被打动,哽咽,从此以后,流川总叫泽北“爱哭鬼”,而他一叫,爱哭鬼就笑了,既笑且恼。
                            那些原本应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时光,流川一点也没错过。他眯了眼,任阳光变成一团团七彩光斑,在眼皮上随意起舞。而他自己,则像是漂浮在太阳身侧的一朵云。
                            泽北的英文发音,少了浑浊的卷舌吞音,没了浮夸的语调起伏,只若冬尽春来刚刚化冰的清澈泉水。法语流川不甚了了,但他依旧能够注意到其中与英文有别的小舌音,泽北从不去刻意强调,只是气流与软腭的些微摩擦,轻描淡写。
                            于是他们接吻时,流川会不自觉地用舌尖像羽毛似的逗弄泽北,想象着他发音时口中的气流是怎样如云变幻。泽北却被弄得痒痒的,一面强忍了笑,一面丢了书,腾出手来偷袭流川的腰。最终,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两人就这样纠缠着从沙发上滚落,摔到坚硬的地板上也不觉得疼,还不住手地相互打闹着……
                            有时,他们会就此擦枪走火,在地板上就开始不管不顾起来,胡乱宣泄彼此旺盛的荷尔蒙。而另一些时候,则会走向相反意义上的擦枪走火,谁真的弄疼了谁,谁对谁恶言相向,谁又开始不依不饶,一发不可收拾……
                            孩子一般的好懂,孩子一般的难料。
                            遇见泽北以前,流川从没想过未来是什么样的,遇见泽北以后,他还没来得及想便被卷入其中——成为千万房奴中的一员,为交稿日的迫近而狂躁不安,为堆了一周的待洗衣物而大发雷霆。为期待的音乐会终于在自己的城市开唱而欣喜,为在两人的拼搏下提早还完的贷款而庆祝……也承受生活突如其来的一刀。
                            流川对那一天的记忆始终不太完整,好像大脑真的会剜掉某些记忆以求自保一般,蜥蜴断尾似的能力。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对于如今的流川而言,那些拉拉杂杂的过去已不再重要。
                            记不清是在哪条街上,也记不清是从商场还是咖啡馆里出来,总之,天还没有黑,泽北提议就在外面吃晚饭。然后他们便朝餐厅走去,哪一家?记不清了,反正也没有真的走到餐厅。路上泽北一直说着什么,说着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流川却知道那些话是在哪里中断的——“我申请了去英国读研。”
                            “……”
                            很短的沉默,最多不过是一分钟的事。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让我买房?”
                            流川用同一张面孔,应付千变万化的生活。而泽北则接受生活给予的每一张脸,哭的笑的,生气的激动的,寂寞的热闹的……那天的泽北,对流川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样子,冷漠的。
                            泽北走了,怎么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都不记得了。
                            留下流川一个人站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路口,与一句不痛不痒的问话一起,淹没于人海之中。
                            梧桐树与室友,终于都得到了解放,他们烦恶的剧情,再不上演。只是那带着耳机的年轻人,偶尔会站在树下发一会儿呆,想一想买房与读研的关系。
                            解铃还须系铃人,泽北留给他的问题,最终还是泽北给了他答案。
                            就在流川远远看着泽北将另一个男人带回那间房,两个身影消失于同一扇门背后时,流川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两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买一间房,而又是为什么每间房都得配一把锁。
                            第二天,流川撤销了之前的留学申请,因为他想去的学校,正是泽北念过的那所。那个人口中的古堡式教学楼,二十四小时图书馆,穿过宿舍楼的河流,潮湿的空气与浓雾缭绕的清晨……全都回到了那间小小的房,有着大床和大冰箱的房。
                            鱼,又回到了岸上。
                            年少的故事最容易无疾而终,摒弃是非对错,就这么一晃而过。这恐怕正是因为,唯有丧失才能教会一个人,什么话不可以不说就让事情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流川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所有灯都已熄灭,厚重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带着一天的疲惫,并肩躺在床上,入睡前,只牵了一双手。
                            “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他在他枕边低述,中文或法语。
                            他在他的沉吟中,渐渐失去意识……


                            IP属地:四川25楼2017-08-25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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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08 22: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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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灵堂
                              那个吻,像是假的。
                              像是在大雪覆盖的深山中,隐隐嗅到的一缕梅香。寻芳而去,却在峰回路转处,失了线索。只有那寻芳人,空惹一身意阑珊。
                              若有所失,但到底丢了什么,天地一色的白,仙道答不上来。
                              他仍去找流川,比之前更为频繁,甚至直接去接他收工,如今晚一样。
                              仙道本以为,搭建灵堂会是更加耗时的活儿,没准这时去,还能帮下忙。但当他从车库出来,缓缓朝着九号楼走去时,流川已和一个男人坐在堂前并排歇了。男人点了烟,正和流川说着什么,而流川两手握着一个茶杯,不时轻轻点头。两人都盯了眼前的夜,谁也不看谁地交谈。
                              率先注意到仙道的,是那男人。
                              “您好,我是流川的朋友,来接他。”回应着男人询问的目光,仙道伸出了手。
                              “哦哦,那坐,坐下歇会儿。我们这儿刚忙完,都累了,歇会儿再走,你先坐,喝茶吗?”男人握了仙道的手,却不是为了打招呼,而是径直拉了他坐,自己立刻站起身,也不等仙道答话,便兀自回身进了后堂。
                              仙道顺势在流川身旁落了座:“那是渡边先生?”
                              “嗯。”流川仍是一个姿势握了杯,微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仙道也不再多问,只将在事务所记录上看过的名字,与方才的男人联系起来。五十上下的容貌,头发略显斑白,鱼尾纹与法令纹都很深,深得与年龄不符。家里有丧,除了些许疲惫外,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
                              仙道复又转头打量起身后这个比想象中简易太多的灵堂。钢架搭起的灵棚长长方方,外面是一层防水材料,内里用清一色的白布扎了,在奠桌两侧垂了白帘,灵柩停在后堂。高悬的遗像,属于一位面色祥和的老太。挽联不知是没预备好,还是根本不打算挂,总之是空了。唯有奠桌上才摆了花,也只是时令鲜花,黄白驳杂。一盏长明灯,一对白烛,燃在往生牌位前。按理应设在灵堂出入口的签到桌,并不存在,只一个铁桶并纸钱,放在一侧的地上,看来是还未来得及烧。
                              隐隐约约倒是有念经声从后堂传出,是一线略有起伏又持续不断的女声,听不真切,但不会是录音。
                              整个灵堂给仙道的感觉非常奇怪,那些理所当然的摆设,大部分都找寻不见,理所当然的追悼者,也都无一现身。明明占地很小,却给人无限空旷的错觉。而这种空旷,仙道以为,如鲠在喉。
                              渡边先生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和流川手上一模一样的陶瓷杯,印着随处可见的青花,又因年久,而总有茶渍再洗不干净。仙道接了,道了谢,又补了两句节哀顺变的话。
                              男人听了仍是一脸平静,只眼角的皱纹略动了动,摆摆手道:“没有什么哀,我母亲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干净,蹲下身捡个东西,站起来,又倒下去,就这么走了。突发性脑溢血,没受什么折磨,走得干净,算是喜丧。”说罢,男人朝着那及膝高的铁桶走去,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小叠纸钱,待火焰快烧到手指时,才扔进桶里。
                              仙道愣了愣,男人话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好生在意,遂将茶杯顺手搁在凳子上,也走上前去:“不介意的话……”
                              “没关系,不过是个意思,倒是你们,别犯了忌讳。”
                              男人边说边递了一大叠纸钱过来,仙道正回头看着男人口中多出来的那个“们”。原是流川也跟了过来,接了男人递来的纸钱,随手分出一部分给仙道。
                              “我们不忌讳这些。”流川默不作声地矮身蹲了,只仙道接了话茬。
                              三人围着越烧越旺的铁桶,半晌无言,只一手手地将纸钱理开,丢入火中,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匆匆地,化为灰烬。
                              “请问,这后堂里,是念的往生咒吗?”
                              最终,仍是仙道先挑起了话头,但出乎意料的,答话人却是流川:“是《地藏经》。”
                              “对,是我爱人和妹妹在念,一会儿还念《阿弥陀经》,这儿烧完了,我也进去帮着念。”
                              男人说话间,仙道望了望流川,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但他却不曾看向仙道,只一径盯了那些在桶中翻滚的残纸,继续手上的动作。仙道原想问他点什么,也只能就此作罢,遂顺了男人的话,道:“怎么不请僧人来诵?”
                              “这是我爱人的意思,她和我母亲都信佛。说荐拔亡者,是业力感应,请僧尼来诵,倒不如家属亲力亲为。我们不是本地人,母亲又走得突然,旁的亲友最快也得明早才能赶到,所以今夜就我们三人轮流念诵。但在七七之前,还是要另请师父做佛事的。”
                              “您也信佛?”
                              “我其实算不上信徒。这不,烧纸这主意就是我的,我想着民间习俗多少还是要遵从一点,毕竟我们已经省了很多了。虽说布置灵堂、悼念死者什么的,都是活人做、活人看,好像挺形式的,可死人是干净了,我们这一颗心还会痛会跳啊,这灵堂不也就成了活人互相安慰的地方吗?”
                              男人这席话说得长吁短叹,流川仍听得沉默,但却像最初仙道见着的那样,轻轻地,点了头。
                              仙道将手边最后一点纸钱扔进火桶后,顺势重又打量了一步之遥的灵堂,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再次袭来。渡边先生话语间多次提及的“干净”,令他恍然——眼前的灵堂,空得好像没有死者一样。
                              白也白得干净,空也空得干净,好像世上最干净不过的,就是死亡一般。比那血糊糊的生,更为干净。这间灵堂里,没有人哭,没有人笑,甚至根本……就没有人来人往。
                              赤条条来,孤单单走。
                              “那依您看,死是怎么一回事?”
                              仙道的问话让男人突然一怔,脸上显出几分诧异来,转而又像觉得有趣似的说道:“你们……问了同样的话呢。”
                              刚一闻言,仙道也带了几分惊讶看向流川。火势渐小,他的脸也好似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温度。在仙道开口前,他倒抢了话头:“烧完了。”
                              “是呢,说着说着就烧完了,还真快。今天也谢谢你们了,特别是流川,辛苦了。”
                              “再见,渡边先生,守夜辛苦了。”
                              “好好,你们慢走,慢走。”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副手套戴上,端了铁桶,往远处去倾倒。
                              仙道挡了流川的去路,硬是让他直视了自己的眼,复又带了两分浅笑,问道:“流川,你也拿那话问了渡边先生?那要是让你说,死是怎么一回事?”
                              流川答话的眼神,仙道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流川如此认真的眼神,而那种认真,无限趋近于绝望……
                              “人死如灯灭。”
                              一句话,就让仙道了然——流川心里,并没有天堂。
                              倏地,一阵夜风袭来,裹了数不清的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
                              “夜里也开始凉了,流川,冬天要来了呢。”
                              仙道又恢复了笑容,拉起流川的一只手,紧紧握了,一并揣进自己的外套兜里。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远,走向即将来临的冬。


                              IP属地:四川26楼2017-08-25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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