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偷吻
“不公平,为什么连彦一你都能找到女朋友啊!绝对是哪里搞错了吧!”
惯常的居酒屋三人聚餐,这一回竟变成了四人组合。越野的咆哮声虽是不小,但到底周围人多嘴杂,也没招来什么侧目。
“喂喂,越野,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女朋友可还坐在这儿呢!这种时候,就该表示祝福才对。”
“凭什么要祝福你啊?也不见你同情我啊!仙道,你也是!少在一旁乐呵呵的,为什么你今天也不喝酒啊?”
说话间,越野的酒杯见底,坐在同侧的仙道便又顺手帮他满上。“我开车来的。”
“开车了不起啊?我也开车来的,找代驾不就完了。”
“仙道,你也说说越野,他病得不轻。”
“要我说,就让高桥小姐受累给他也介绍一个呗。”
“对对对,总算说到点子上了!高桥小姐,你们护士站肯定还有优质单身女青年吧?”
“这个……真没有。现在还单着的,就只有我们护士长了,虽然人是好看又贤惠,可她是离过婚的。”
“离婚?离婚不要紧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她多大岁数?”
“也不很大,四十出头。”
“……天要亡我!服务员,服务员……叫你呢,再来一瓶烧酒!”
“你还能再喝一瓶?”
“一瓶……仙道,算你提醒及时。服务员,错了错了,再来两瓶!仙道,你也喝,必须喝!彦一这家伙,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只有我们两个单身汉借酒浇愁了!”
“哈哈,越野,恐怕在座的只有你一个单身汉吧?仙道单身不单身,可说不准。”
“你啥也不知道,你少胡说!仙道……现在换口味了,只怕是比我还愁呢!”
“哟,有新情况!越野,快透露透露!”
“哎呀,就是我们事务所前阵子招了一个……”
“越野,你小心着点,酒洒啦。”
“诶?!”
越野即刻住了嘴,一边莫名其妙地拿纸巾擦着自己裤子上的酒渍,一边琢磨着这好端端的酒杯,没磕没碰的,怎么自己就洒了?直到对上了仙道的眼,才幡然醒悟。
“彦一,你是不知道,前段时间仙道北上去签的那合同,有多么气人!气得我连着胃痛了好几天!”
“说话凭良心啊,越野。你胃痛是我签的那合同闹的吗?还不是这酒给闹的。”
“对,仙道说得是。你再不把酒给戒了,就更找不着女朋友了。”
“嘿!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容易吗?!就这么一个爱好,也要剥夺?!”
话题再开,却已不再是方才的内容。这点微妙的插曲,谁也没在意,只有那姓高桥的女人,疑惑地匆匆瞥了一眼仙道,进而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继续对桌上那毫无营养的对话,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敏锐又聪明的女人,彦一还真是找了个好对象,仙道默想着。与能管住心的男人一样,能管住嘴的女人也在少数。而毫无疑问,仙道是喜欢她们的,喜欢她们的知进退、明事理,但也还从来没有喜欢到,想要特意带出来介绍给朋友认识的份上。
只是,当今天高桥挽着彦一落座对面时,当彦一眉开眼笑地讲述两人的相识机缘时,虽不似越野,仙道只不动声色,但心里竟也有一扇门被撞得突突响,一下比一下有力,越是企图忽略,便越是震天价响——若是流川,也在这里……
不是非得作为伴侣,只是普通朋友也好;不是非得融入他们,只是一言不发也好。只要坐在身边就好,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在身边,都不要紧。
在,就好了。
一扇仙道以前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门,砰的一声,撞了个粉碎。
仙道不自然地望向窗外,刚好看见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钢筋水泥之下。周而复始的夜,如漫天洒下的一张网,网住每个人最隐匿的秘密心事。仙道以为,人只有在黑暗中,才是真正的无处可藏。所以,不要选在夜里自欺欺人。一念生,便会像雪地里的脚印一样,无所遁形。而如今,仙道的昭然若揭是——他开始期待,期待一个只能在夜里相见的人。
仙道知道流川缺钱,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他借着流川的伤,给了他一笔彼此都尚能接受的数目,多了,怕他退还,少了,怕不顶事。为此,仙道确实再三斟酌过,好像一涉及到流川,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翼翼。
他也曾试着提出,想要流川终止夜里的打工,并再次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在他桌上。可流川却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激烈地拒绝,所以仙道为说服流川接受而暗自准备的一番说辞,竟也毫无用武之地。相反,流川什么也没说。只是其后仙道再去他家时,见那信封的位置,始终不曾挪动分毫。
有时候,仙道真的猜不透,流川在想什么。因为流川对他的态度,就同了那信封一样,介乎接受与拒绝之间,暧昧不明。
所以,在为给流川调配工作,不得不惊动越野时,仙道只是说,也只能说,他们是有来往,但算不上交往。
仙道开始喜欢上那些流川不用出去打工,而是在家静静做翻译的夜晚。在仙道家,就这么平静地一道度过几个小时。他从不留宿,仙道也不勉强,夜一深,就开车载着他和他的自行车回去。
纵然,仙道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需要一周七天的上班,甚至夜晚还得继续赶工。就像他同样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友,在这些夜里,他竟然从未撞见。
但,仙道不问。
有夫之妇他不是没有交往过,各自保留,各有秘密。只是算起来,他没有觉得这么可贵过,在极其有限的时光里,漂浮着千百个细小的碎片。
每一个碎片里,都倒映着同一个人的影像。他喜欢的饮料、偏爱的音乐、看过的书籍、迷恋的电影、琐屑的习惯……
直到有一晚,仙道端着两杯柠檬茶从厨房出来时,那个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影,竟趴在电脑前睡着了。乌黑的发,摊散在银色的键盘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电脑的工作页面尚未转入睡眠状态,可见他睡下还不足十五分钟。但当仙道放下杯子转身进卧室拿毯子时,流川却醒了,被这一丁点响动,吵醒了。
于是,仙道终于有些明白了——真正折磨着这个人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仙道会说,流川是一张弓,一张时时刻刻都绷得满满的弓。他的背脊反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还能听见从他骨缝间发出的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响动。
所以说,人在夜晚,什么也隐藏不了。
仙道不动声色地买来熏香,点在客厅落地灯的脚边,让整间房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然后对了流川那张费解的脸,露出深意的笑——
“喜欢吗?”
“白.痴。”
就此,仙道展开了对自己那个一套一小居室的大改造。
买下最厚最柔软的地毯,满铺在客厅中央。换掉原来过于低矮又触感冰冷的玻璃钢茶几,代之以高矮合适的原木方几。沙发也未能幸免,变成了无腿的布艺款,与两条同样轻薄的毛毯一起,直接扔在地毯上。在茶几上摆放不插电的护眼灯,又特意将头顶的吊灯换小了瓦数。
像是一条河,平缓地流回大海,仙道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在缓缓地接近流川。正若流川越来越多次倏然在他肩头睡着,一点点地将体重倚在仙道身上,彷如一寸寸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流川睡着的时候,仙道从不动弹,即便只是将原本随意搭在腿上的毛毯拉到脖颈,流川都会被打扰,继而恍恍惚惚地醒来。所以流川在的时候,房里的空调永远设定在舒适而无噪的睡眠模式。
静音的电视机里究竟在演些什么,仙道长久地盯了,却从来不知道答案。左肩上的重量,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有好几次,他甚至为此感到痛苦。因为即使不回头,他也清楚,等在那里的一双唇,是寒冬最深处的梅色。
所以,就连仙道自己也无法说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仿佛成了一根琴弦,一根无法思考的琴弦,从轻触到花瓣的那一刻起,便只为这朵梅花的每一次吐息而震颤不已,甚而忘记了呼吸,只一遍遍轻含了那两瓣唇,是淡淡的甜,如雪似泉。
直到那唇角突如其来地一动,仙道猛地怔住,流川醒了,他却有些进退维谷。
流川未曾完全睁开的眼,迷蒙着,只一对修长的睫毛,不住地泛着风吹水碎般的波澜。温柔的包覆突然撤离,早已湿润的唇,曝露在空气里,竟比先前更冷,遂不由自主地寻摸着,轻啄上那快要退潮的温暖。
仙道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颗心越跳越快。
“……仙道……”
流川的一声轻唤,似乎唤醒了仙道曾感受过的那种干渴,只是这一次,更为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五脏六腑,也几近枯竭。
浅浅地描画已被撕碎,仙道不断加深着这个吻,带着不再压抑的粗重鼻息。朱唇、贝齿、粉颚……他一一品尝,耐心非常,却又迫切无比。
他一次次缠上流川,寻求他的回应,而流川像一条冬眠的蛇,渐渐苏醒……就在仙道想要抱住他时,却被推开了,始料未及。
两人之间拉出的距离,骤然凝结成冰。
半晌,流川低了头,不看他:“对不起……我睡糊涂了。”
半分钟后,他起身欲走。
仙道下意识地抬手拉他,却抓了个空。“我送你。”他即刻说道,仿佛迟一秒,都会错过流川。
“……抱歉,我想自己回去。”
直到关门声如锤落下,仙道一颗狂乱的心才终于力竭,化成一滩水,平静下来。
流川糊涂在哪里,仙道忘记了要去想。
他只记得,他唤了他,千真万确。
又一次,仙道隐隐觉着,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蚕食着流川,从内部,在精神上,一点点地消耗他。而流川则像是一棵白杨,在拦腰折断以前,都不会让人发现,内里早被蛀蚀干净。
仙道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卷入了一场战斗,纵然他并不知道对手是谁,又栖身何处。但他就在这里,在这无可躲避的黑夜里,想要守着一株日渐枯萎的白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仙道似乎终于读懂了,大学时代曾在托马斯·曼的小说里见到的那句话——
“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